馬斯高地像一群馬低頭飲水似的蜿蜒在這條洶湧澎湃的、彎曲河流的左右兩岸。這兩片馬斯高地——從西向東延伸的圓山頂或高原,都是阿爾艮山的支脈。這是一片擁有許多小河流的綠色地帶,到處是沼澤森林,一片翠綠,在樹幹高大的山毛櫸櫃赤楊、梣樹之間,在由各種繁茂的灌木和荊棘構成的矮林中,有野豬挖洞,野鴨營巢。在這個開墾了的高原的一些交通路上,已經建立了不少村莊,河畔也出現了磨坊,勤勞能幹的洛林農民在這裏栽培水果,種植穀物,飼養牲畜和馬匹。摩塞爾河和繆斯河之間的土地,1000年來就以肥沃和富饒著稱,這塊土地是克勒特人,羅馬人和法蘭克人開墾的,由於靠近綠色和白色的香檳而富庶起來。
凡爾登城1500年以來就捍衛著馬斯河的渡口——河流就在這裏分岔,成為天然的屏障。凡爾登城的一些小城堡遍布於古老的教堂和修道院裏,它們有樣子莊嚴的圓窗和奇異的小拱廊。這個城裏的大街上呈現出法國小城市為富饒土產加工的忙碌景象。大約有1.5人依靠雙手勞動和依靠受過長時期教育的頭腦創造發明來維持生活,他們刺繡,生產糖果、亞麻,冶煉金屬,製造機器和家具。他們在河邊上釣魚,在裝飾著花卉的祭壇前麵祈禱,喝開胃酒、咖啡,穿著盛裝去舉行結婚典禮,讓很多黑頭發和黃頭發的小孩在大街上和庭院裏遊戲。
一圈設防的堡壘分成好幾道防線圍繞著這個城市,其中有現代的堡壘,也有舊式的堡壘。城市的直徑在15公裏以上,周圍超過50公裏。這是因為城市的對麵崛起了好戰的德意誌帝國,這個巨人雖然遠在東方,卻形成很近的威脅。凡爾登要塞遠在1792年和1870年就先後領教過德國的大炮和德軍的尖頂盔。它在1914年又遭到第三次奇襲的威脅,在英國人的協助和熱愛洛林故鄉的奧爾良女郎——凡爾登附近多姆雷米的老百姓支持下,法軍獲得了瑪思河會戰的勝利,解除了這次威脅。
經過積極準備之後,1916年2月21日德軍的炮彈又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咆哮起來,殺戮居民,炸碎兒童的頭蓋骨,使老年的婦女從樓梯上跌下來,到處是火警,濃煙,橫禍,騷亂。飛機的炸彈,在長射程炮射擊不到的市區呼嘯。1000多門大炮,其中有700門重炮和最大口徑的炮,在所選擇的攻擊地帶——馬斯河右岸(即東岸)的孔桑瓦和窩伏爾平原之間,不分晝夜地把鋼鐵和炸藥暴雨般地傾瀉在向西南展開的這個三十公裏長的弧形地帶上。接著德國的師團就從冰冷而又泥濘的散兵坑和散兵壕裏發起了衝鋒。盡管預計這是一次奇襲,可是布蘭登堡人、黑森人、威斯特伐利亞人、下施累新人、波森的擲彈兵、紹林吉亞的民軍還是處處遇到抵抗:被雪浸軟了的土地和充滿了水的彈坑的抵抗;增援部隊的無言人群——茂密的森林和由攀綠植物連結在一起像原始戰土似的荊棘和黑莓叢的頑強不懈的抵抗,具有木製房舍、帶刺鐵絲網的堅固設防的野戰陣地的抵抗,以及法國步兵、獵兵和炮兵的抵抗。第一周的前四天過去以後,全世界都知道:奇襲凡爾登失敗了。六個軍團號稱二十萬德軍突然出擊,結果並沒有成功。雖然多網烏山要塞的陷落引起全世界的注意,也使德國人有一些勝利之威,但勝利卻遲遲沒有來到。凡爾登要塞不是奇襲可以奪取的。
德國人不肯認輸。它的軍隊立下了比多少世紀的傳奇有過之無而不及的功績。他們襲取了森林,占領了山脊,掃除了碉堡,掃蕩了山穀。他們不顧榴霰彈的鉛丸、鋼刀般的炮彈破片,他們窮凶極惡地、瘋狂地拚命用刺刀刺殺法國人,並亂投手榴彈。它的前進部隊從多阿烏山的那一麵——索威萊的山脊看到了凡爾登近郊的房頂。司令官們都說,再努一把力,它就是我們的了。他們在3月這樣說,他們在5月和6月、甚至到7月15日還這樣說,後來就不再說了。軍隊都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有進展。他們被調回後方,又開上來,他們損失了大批的兵員,補充的人卻越來越年幼。凡爾登要塞攻不下,這個責任並不在他們。他們按照命令規定的鍾點離開自己的不好的出擊陣地,站在大炮旁邊、滿身大汗、被發射聲震得半聾了的炮兵,按照命令向前延伸炮火,步兵按照命令並且像他們所學的那樣向法軍的彈坑和戰壕躍進並占領它們,他們在法國人的血肉中逞威風,自己也付出血和肉、汗和神經,智慧和勇氣、毅力和決心。人們告訴他們說,大家是在這裏保衛家鄉,他們也這樣相信。人們告訴他們說,法國人已經筋疲力盡了,他們也相信。再努一把力,再突擊一次!他們正在努力,他們又向前突擊了一次,他們的炊事員陣亡了,輜重車司機死在駕駛室裏,炮兵在抗擊著反擊的炮火。新的部隊巴伐利亞師團,普魯士的近衛軍、符騰堡的步兵,巴登和上施累新的團隊都已經增加並且參加衝鋒了。可是大家終於看出來,還是無濟於事。錯誤是誰造成的呢?應該從哪裏找出這些錯誤來呢?發射出去的炮彈越來越多,受傷的、擊斃的、殘廢的,失蹤的、被俘的人也越來越多。法軍在凡爾登的防禦戰中犧牲了25萬人,其中軍官就將近七千個,德軍付出的代價還要大些。美麗的村莊先變成廢墟,然後成了瓦礫堆,最後成了碎磚爛瓦場。森林呢,先是出了豁口和變得混亂,然後是白色殘枝斷幹的陳屍場,最後變成了荒漠。這片荒漠從弗拉巴斯到莫雷,經過高地,通過山穀,越過索威榮村,到處都是和沙漠一樣顏色的小圓窟窿,馬斯河兩岸的土地看起來就好像帶白斑點的月球表麵一樣。凡爾登城破壞得很厲害,但是在它的堡壘的保護下還屹立著。進攻威脅著它,反攻保護著它,戰爭在“原地”踏步。
雜役兵貝爾廷在八月中已經非常熟悉這一片荒漠地帶了,雖然在地圖上一直還把這裏叫做福斯森林、考梅斯森林、瓦夫裏累森林。他從七月初以來也變得很厲害,他常常不刮臉,看起來像長了很多棘刺,但是現在臉上變成了深褐色,顯得強壯了,他現在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常常嚇得張嘴發呆,眼鏡後麵的目光已經帶有一點胸有成竹的表情,顯得比過去警惕謹慎了。這是因為最近這兩個月內,有一些折磨著他的很不愉快的事物使他激動不安。對慘遭犧牲的克羅辛的深刻懷念,和對那原野上枯木東倒西歪的淒慘景象(他對這裏的情況已經十分熟悉,他的腳可以自動地繞開無數的鋼鐵破片)的感觸,都在折磨著他。在這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缺口,在這裏,生物在地球上生存所必需的東西全被毀掉了。他曾不止一次地遭到射擊,有時躲開了炸彈和榴霰彈,有時臥倒在彈火下。但是,他僥幸活下來了。現在很明顯,在徹底覺悟以前,他還要親身經曆各種各樣的磨難和波折。
有一天,在福斯森林中間,有人在一個縱穀的遼闊凹地那麵喊他的名字。當時他正跪著給窄軌鐵道(供15公分加農炮炮架附近運送彈藥的車輛行駛的)的構架擰緊螺絲,他驚訝地大聲應道:“有!”
一個小夥子雙手插在褲袋裏,漫步向他走來,這是個工兵下士,他的紐扣眼上有鐵十字勳章的褪了色的吊帶,他用詢問的目光打量著貝爾廷,這目光在窄長臉上一個像孩子的鼻子上方閃動,很像從一隻野獸的急迫的眼睛裏發出來的。是的,小下士胥斯曼每隔幾天就露一次麵,檢查這,調查那,然後又不見了。他的樣子活像一個有經驗的小猴子,隨隨便便地打著裹腿,從來不係皮帶。他嘴角叼著煙卷,在貝爾廷身旁蹲了下來,“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他說。
“看來,”貝爾廷推動著螺絲扳子說道,“我不能把它擰得再緊了。”胥斯曼在父親的木匠作坊裏學習過,什麼工具都會使用,而且手藝很好,現在全用上了。胥斯曼下士檢查了一下,魚尾板在兩個枕木上安接得很好。
“很好,”他說,“但是我不是為這個來的。我要請你到少尉那兒去。”
“到誰那兒去?”貝爾廷問。
“當然到我們少尉克羅辛那兒去,”胥斯曼凝視著他說,“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你沒把你的名字告訴他。”
“那麼,你是他的部下嗎?”貝爾廷一麵說一麵站了起來。
“一點也不錯。”
他們一麵用步測量附近的軌道構架,一麵從一個袋子裏掏出魚尾板和螺絲母。
“這兩隻手可真夠受,”貝爾廷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說,“但是我覺得比呆在書記室附近強多了。”他又跪在地上擰上另一個魚尾板的螺絲,好像他並不是“上級”。一陣風把一些發黃的樹葉刮過他們的頭頂。
“他現在對於自己的弟弟怎麼想?你大概知道詳細情形吧?”
“後悔得要命,”胥斯曼回答說,“顯然他了解了全部情況了,要不然他弟弟那個中隊和大部隊現在不會駐紮在多阿烏山。”
“尼格爾上尉?”貝爾廷帶著莫名其妙的神情,注視著他問。
“他現在就駐在多阿烏山。想不到的事。多阿烏山是一個人的防禦地區。這個老家裏有很多住宅。少尉要問問你,願不願意參加調讀那一封信。”
“可是我的中隊上級答應嗎?”貝爾廷疑慮地推辭說。
“克羅辛少尉是這個地方的大人物,”胥斯曼下士啐掉他的煙頭說,“越往前方去,他越顯得了不起。這一點,甚至你們那些小地主也都知道。唯一的問題就是你有膽量沒有。多阿烏山和山上的交通路,現在都可以當做是十分太平的。不過當然,我們的看法可不等於你的看法。”
“你哪裏知道他們這些事?”貝爾廷反問道,“我過去很希望能夠露露頭角,但是現在,跟普魯士人相處了十五個月……”兩個人想到那些戴著壓歪了的軍便帽,動作遲緩,根本不把人當人看,光知道崇拜炮彈的“老家夥”都笑了。“但是,必要的時候,我大概也能到你們那裏去把問題弄清楚,不過,怎樣到你們那邊去呢?”
“我們調你去。”胥斯曼直截了當地回答說,並且說明他們打算派貝爾廷幹什麼。所有在工兵器材總庫範圍內的輕便鐵道都歸這個總庫管轄,數目實在不小。輕便鐵道的人員一部分駐在掩蔽處裏,一部分駐瓦楞鐵營房。整個八月從月初到月底,他們一會兒也沒有歇手,現在總算有了點閑,因此也有休假了,野豬穀裏麵的一個輕便鐵道站房,在貝宗渥東麵,離重炮兵的奧爾奈斯炮台不遠(“啊,用不著問這個站房在哪裏了,反正那裏是安全的地方”),那裏需要一個臨時電話兵。那個站房曾經向貝爾廷的中隊要過人,已經調去了一個。那是一個木匠,他不但耳聾,還對這個電話交換機和那八個可憐的指示器怕得要命。這個人剛給打發回去了。貝爾廷笑得直不起腰來。因為那個木匠卡爾施正是這個樣子。其實這個中隊有的是機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