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國軍隊在野豬穀(2 / 3)

“但是,就拿我來說吧,你們是得不到的,他們不派猶太人出差,派猶太人是違反自然規律的。”胥斯曼下士帶著滿臉責難的神氣說,對猶太人誰也不應該輕視。每個猶太人必須隨時保衛自己與他人平等的權利。

“要保衛這種權利,你就得反對楊施跟他的同犯,”貝爾廷皺著眉頭說,“我們中隊裏有十個猶太人,沒有一個在書記室工作的。楊施少校就是叫做國粹編輯的那個人。”

“那一套他一點也用不上,”胥斯曼輕蔑地說,“克羅辛調你,調的是你,別人誰也不要。期限是兩個星期,地點是森林裏的一個小站房,每天八個鍾頭勤務,剩下十六個鍾頭,你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

“一言為定。”貝爾廷說。

“休息15分鍾!”伯內下士喊道。雜役兵從四麵八方擁來,他們的軍用水壺、水缸子和麵包袋都掛在一根長帶子上,擺動著(隻有裝在小鐵盒裏的防毒麵具,永遠不離身,因為常常有瓦斯彈射來)。貝爾廷向一棵山毛櫸走去,在樹幹一人高處露出的炮彈片上掛著他的軍服上衣。胥斯曼一直沒離開他的左右。貝爾廷一麵走,一麵打聽那個小站房是不是常挨炮彈。胥斯曼搖了搖頭:對這個小站房連試射都沒有過,可以說它是處在一個奇怪的角落,但是不消說,向左60步,向右100公尺,就都是玻爾的有效射界。法國佬過去沒少利用這塊地方,不過自從巴伐利亞奪取了富明森林和沙皮持森林,阿爾卑斯軍團突擊了提網鳥山以後,法國的炮兵陣地似乎都向後撤退了。貝爾廷從自己的麵包袋裏拿出軍用麵包和一把刀子,還有一罐人造蜜,這是用糖製成的,顏色微黃,可以用來抹麵包。他讓了讓胥斯曼,他卻搖搖頭辭謝了。

“我要吃就吃熱的早餐,”說著,他又點了一支煙。“連黃油都沒有嗎?”他問道,“也沒有豬油代用品嗎?”(這是指用豬肚腸製成的一種味道不錯的食品)

“我們這裏根本就沒有。”貝爾廷說。

“你到我們那兒可什麼都能得到,比起你們來,多阿烏山的生活確實不錯。”

“到你們那裏有多遠呢?”貝爾廷問道。

“如果‘他’不射擊,走三刻鍾就到了。趕上他射擊,那你就得臥倒,一直到他停止。而且永遠不能離開防毒麵具。”

“奇怪的東西我們猶太人已經吃慣了。”貝爾廷一麵嚼著食物一麵說。

“我從前各式各樣的東西都吃過,”胥斯曼抽著煙說。

“我也一樣,”貝爾廷說,“可就是沒吃過豬油代用品。”

“以後我們還免不了要舔手指頭呢,”胥斯曼回答,“這個冬季的情況將是嚴重的。”

“胥斯曼下士,請問你究竟多大年紀了?”

“我是滿十六歲半的時候以誌願兵的資格參加工兵的,你自己算吧。”

“好家夥,”貝爾廷把打開的刀子拄在膝頭上,停止咀嚼說,“我估計你二十五歲了呢。”

“我已經經曆過不少事情嘍,”胥斯曼露牙苦笑著說,“以後再慢慢跟你談。調你是一定了,而且明天早上就動身,明天六點鍾左右你給我們通個電話。我們有一條專線通到你們那裏,隻要它不被打斷就行。克羅辛會很高興的。看樣子他對你相當尊重,因為你跟他的弟弟一見麵就推心置腹了。”

“跟這個人推心置腹並不難,”貝爾廷搖著頭說,“不過做哥哥的倒可能看不到這一點。”

“現在我們回家吧。”胥斯曼說著站了起來,拉平了軍服工衣。他的柏林腔說得非常像,使貝爾廷感到意外,於是笑著問道:

“夥計,你難道是從斯普累河來的嗎?”

胥斯曼敬了個禮說:“是的!家住柏林西區雷根滕大街,法律顧問官胥斯曼,稱得起老柏林。好吧,明天下午見。”他點頭告辭,快步離開那裏,沒入樹幹叢中不見了。貝爾廷呆呆地目送他,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灼熱的林中曠地——被蹂躪的土地上,嚼著他那抹了人造蜜的黑麵包,望著藍藍的天空,愉快地抽著一支中隊發的雪茄煙。當他的內心湧起一種在金光燦爛的天底下的幸福感的時候,他考慮到,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擔當過這樣重大的責任。現在他還處在變幻無常的境遇中,戰爭還沒有給他帶來像可憐的小克羅辛那樣的災難。因此,應該注意這種老一輩的人,他們把有才幹的人及其資料都操縱在自己掌中。人生的動向是不可預料的。戰爭跟他的關係越來越密切了。下一個駐地是野豬穀的小站房,再下一個駐地是多阿烏山。他對這兩點也不抵觸。一個作家是不容許逃避命運的擺布的。他的眼睛閉上了,他看到了銀色的魚,這些銀魚正張著討厭的嘴在藍天裏向一個方向遊泳。這時候,他拿著雪茄煙的手落在地上,他什麼事也不會發生,那些魚也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他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午後兩點鍾,雜役兵貝爾廷作好了行軍準備向本中隊的書記室報到。人們重視他的軍人外表,拿出一根皮帶,讓這個小夥子係好,還發給他一頂綴有帽徽和黃銅十字的灰色油布便帽,這些東西不知一直酣睡在哪個普魯士倉庫裏。

八月底,法國的天氣還很熱,值勤班長格林斯庫本來打算睡覺。但是,他畢竟不能不當麵跟雜役兵貝爾廷說一聲祝他一路平安。他觸著杠子,厭倦地眨巴著眼睛在這出差的人身邊轉了一圈,一切都收拾好了。灰胯腿掖在刷得烏黑的靴統裏,步兵軍上衣,背包打得一點毛病也沒有?毯子疊著,大衣卷著,下麵綁著一雙係帶的鞋,分在左右兩邊。他看過後,往一把椅子上一跨,說了聲很好。他知道,貝爾廷也知道,這個命令本應送到後方的一個村莊去,但是生活裏的意外事件是人所不能了解的,這令命令送到前方來了。盡管是指名調這個人,中隊似乎也曾經試圖設法取消這個命令,既然工兵非要他去當電話兵不可,那就請吧,先生們。這個中隊與工兵方麵並沒有聯係,因此也不知道是誰調他,這個中隊是通過炮兵彈莊總庫來跟工兵合作的,而炮兵彈藥總庫對於克羅辛一家的事情又一點也不知道。

“稍息!”值勤班長格林斯庫說,“你是個有教養的人,因此我什麼話都用不著囑咐了。”(貝爾廷心裏想:要命啊,這家夥在灌米湯,他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呢?)。你有一些缺點必須克服,我們希望你能把你的工作搞好。

“是,值勤班長先生!”貝爾廷以十足軍人神氣回答說。但是這一番恭順的話使自己覺得像被輕輕地砍了一刀或紮了一下似的,他自己也很想乘機會說幾句話使格林斯庫先生回想一下拒絕他請假到此呂村野戰醫院去的事情。

格林斯庫親熱地繼續說:“你到那裏去,在交換機旁痛痛快快地過十四天,這可是不小的優待。但願你平安地回來。你的信件我們會給你轉過去的,可是我們可以知道你的家鄉住址嗎?”

貝爾廷幾乎要樂出來,心裏想道:“啊,這家夥,他在暗中咒人呢。他是要打聽萬一貝爾廷遭遇不幸,誰是收噩耗的人。”

“是,班長先生!”貝爾廷故意裝傻,似乎毫不介意地高興地說,並等待著自己說話的時機。

“給你設法弄到這個位置的,”格林斯庫親切地斜眼看著,繼續說,“一定是你的一個好朋友。大概是胥斯曼下士那個小家夥,對不對?”這句話也含有一種諷刺猶太人向著猶太人的惡意,至少格林斯庫對猶太人是有這種看法的。現在該聽貝爾廷的暗示語了。

“不是”,他坦率地望著格林斯庫的兩隻灰色的、疲倦欲睡的哈巴狗眼睛說,“我想是多阿烏山工兵器材總庫的克羅辛少尉設法調我的,”這句話一下子刺中了要害。這個騎在椅子上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這位少尉叫什麼?”他向上凝視著問道。

“克羅辛,”貝爾廷馬上回答說,“埃隻哈爾德·克羅辛。就是七月間犧牲的那位年輕下士的哥哥。”

“那麼是他在多阿烏山發號施令嗎?”格林斯庫問道,一直還是倉皇失措的樣子。

“班長先生,”貝爾廷回答說,“隻有屬於多阿烏山的工兵勤務歸他管。”他用不著再多說,因為格林斯庫腦筋是相當敏捷的。巴伐利亞雜役兵突然改歸多阿烏山工兵器材總庫節製,一定有什麼內幕(自然,到處都在這樣傳說),現在事情已經這樣用含混的詞句表明了。格林斯庫的輕浮神情收斂了起來。

“動身吧,”他突然氣呼呼地說,“去吧!至於你怎樣到那裏去,得你自己想辦法。”貝爾廷轉過身去,十分滿意地離開了書記室。怎樣到那裏去,他早已經打聽好了,跟一個給安置在奧爾奈斯山穀的21公分舊炮取又短又粗的炮彈的司機前去。(在貝爾廷動身以後,第二十總隊十大隊一中隊的夥食大大改善了,有了黃油和荷蘭幹酪,午餐還有大塊的肉——簡直像變戲法變來的!為什麼這樣改善,自然誰也不知道。這種奇妙的情況保持了整整五天,第六天和第七天就又不景氣了,到了第八天上,因為什麼事也沒發生,老菜單又當令了:還是鐵絲鹿砦板筋[“幹蔬菜”]和英雄脂肪[蘿卜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