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國軍隊在野豬穀(3 / 3)

兩點十分,貝爾廷把背包放在彈藥總庫電話間的木板上,打算了解一下自己的新職務。石山彈藥總庫的電話兵們看來都是誠懇的夥伴。在他們麵前是沒有什麼秘密的,這幾天他們一直在擔心要從他們中間派一個人到野豬穀去代替那個休假的兵。現在,有另外一個人到那個大炮經常轟隆轟隆響的可怕的地方去了,他們真是謝天謝地。

“喂,夥計,這種工作跟小孩玩似的。你那裏有八個指示器,分別通到你前麵和後麵的駐地——工兵器材總庫、最近的轉轍機和炮兵群,至於你應該怎樣插徑塞,你的新夥伴兩分鍾就能教會你。如果電話線被打斷了,自有別人去修理,所以你在那裏一點危險也沒有。”電話線打斷了的時候,這個新來的人可能先跑到工兵器材總庫去報告,這一點他們好意地隱瞞著沒告訴他。“而且那附近還有你的老鄉,上施累新人,”電話兵奧托·施乃德向他介紹道。貝爾廷與他的較近的同鄉並沒有什麼關係,他跟巴伐利亞人、漢堡人或柏林人的交往倒不少,他隻是關心一個施累新的團,他的弟弟服役的現役第五十七團。前天他又接到母親一封信,她在字裏行間擔心小弗裏茨·貝爾廷現在可能已經不在了。這個孩子去年秋天就受過一次傷。

三點鍾左右傳來了消息,二十一公分的短炮彈已經裝好了車。貝爾廷把背包挎在肩上,手裏拿著一根多節的手杖,向下跑去,一麵愉快地回答著第三小隊的那些親密夥伴的好奇的和玩笑的喊聲。留下的人(為他們能夠留在這裏而感到高興),貝爾廷為能離開這裏而高興,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皆大歡喜。幾個瘦骨嶙峋、臉色顯出過分疲勞的施累新炮兵對他毫不客氣地說;“把你的背包放在桶上,幹點活吧,夥計。”他們講話時卷舌音很重,母音的調子也很高。貝爾廷掩飾著自己的失望,他得幫助推這輛裝得滿滿的敞車,這一點是他沒有料到的。當他有點不高興,看著那些又短又尖,像強壯的嬰兒一般的炮彈,放在這輛搖籃似的敞車上時,他驚訝地感覺到:格林斯庫對他並沒留下什麼印象——沒有困惑,也沒有恐懼。這是個了不起的新發現!

在一個荒涼的穀底中間他們分了路,炮兵沿著軌道向東駛去。他們說野豬穀的穀口在右側,是第三個穀口,相當窄,有很多綠樹作記號,他一定找得到。貝爾廷雖然背著背包,穿著罩服,走得還是很快。他這樣獨自處在荒涼的天空和耀眼的陽光下,還是第一次。死亡可能隨時從夏日的空氣中突然落在他身上。他必須十分小心。他埋怨自己愚蠢,單純地因為相信埃隻哈爾德·克羅辛的善意就接受了這個派遣。彈坑中間到處都是腳印,誰在這裏能夠不迷路?汗水沾在他的眼鏡片上,他用顫抖的手擦它。死一般的沉寂使他害怕,從山脊那麵吹來的每一個聲響也讓他害怕,空中每出現一架飛機,他就想趕快臥倒,因為他的眼睛太近視,難以分辨這飛機是德國的還是法國的。他咬著煙鬥,急急忙忙地走,身後隨著一個佝僂的影子,仿佛瑪莉亞·德利薩時代他的一個祖先拖著自己的行李在奧地利施累新的山地一個農家挨一個農家走。他數著前麵曠野的鬼物:一個已經落在後麵,一個正對著他。前麵,在陽光曬起的蒸氣中,還有兩個正向他招呼。他看了看表,仿佛它會給他點幫助。由於背的東西重,又十分孤獨,他的心跳動得非常厲害。要不是貝爾廷早已克服了從內心違抗命令的缺點,他現在就要往回走,不執行命令了。他在最近的彈坑邊上休息了一會兒,拿起軍用水壺喝了幾口還溫和的咖啡,重新抽起他那煙鬥,強製自己平靜下來。現在,這渴望已久的獨居生活終於實現,而且過於孤獨了!他大聲罵自己,管自己叫傻瓜,說自己簡直和鄉下佬第一次進大都市一樣,到處摸索,見了汽車、電車、急走的人都害怕,他沒有勇氣見人家,像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當他終於開口的時候,他已經差不多站在目的地的前麵了。貝爾廷眯縫著眼,用手遮著太陽:偏右方那個,可能就是野豬穀穀口。他快走了一陣,跳下山坡,到了穀底走得慢些,迎麵是亂糟糟的一片綠野。他右麵的山坡上,布滿了被炮彈打得七零八落、橫躺豎臥的樹幹、樹枝上,分成兩半的樹冠上,有焦黃的樹葉,也有很多嫩芽和已經曬幹了的野薔薇果實,個別的山毛櫸嫩枝像旗杆似的直立著,林中空地的白色彈坑像骨頭。這個山坡麵向北方,這一定是德國炮兵射擊造成的。南麵又被法國人同樣打得亂七八糟。被削平了的樹又長出了新枝,樹葉較大,也較綠。突然,他麵前出現了一個帶箭頭的牌子,“野豬穀!原來到這兒就能看見。”天哪,他又是憂慮又是輕鬆地想,同時在倒下的樹中間的一條小路上加快了步子。過了幾分鍾,有什麼聲音咆哮著來了,他馬上臥倒,緊緊壓在一棵山毛櫸上,背包砸在他的脖子上。一個炮彈轟地一聲在他身後的山坡上炸開了,跟著又是一個。他等待著,但是再沒有響。他輕鬆地想:“原來是冷炮”。法國人現在發射的是新的美國彈藥,這種彈藥一點也不頂事,隻會咆哮,發出撕裂的討厭的聲音。這一回給他的損失是雙手弄得又髒又濕。他繼續向前快步走去。他覺得那些死樹很可怕。

破壞得這樣厲害的大自然,怎樣才能恢複起來呢?走了一會兒,這個山穀拐彎了,出現一片原始森林,一點也沒損傷的森林。他走到一片蔥籠的樹蔭中了;鳥兒正在山毛櫸的樹冠上啼叫。在有斑駁陽光的大樹幹旁邊,一簇簇的幼樹挺立著,有的有手指粗細,有的像小孩胳臂,高到可以使它的葉子見到上麵的陽光,黑莓擴展它的蔓,開著晚花,結出玫瑰色和黑紅色的果實。君影草的劍狀葉子向陡峭的斜坡上爬去,顯出發亮的綠色,白色荊棘和伏牛花到處纏繞著,羊齒的幼芽在沼地和石頭上拂動。這一片山林很像在家鄉旅行中看到過的,多麼奇怪呀!把背包扔在石頭上,手杖放在兩腿中間,什麼也不想,坐在這裏充分休息一下有多好。樹叢中的空氣,呼吸起來又涼爽,又使人興奮。

五分鍾以後,貝爾廷又碰到一處調度車輛用的輕便軌道,而且看見一所瓦楞鐵頂的木頭房子。終於到了!於是他按照陸軍禮節向一個上等兵招到,那是個滿臉胡子的人,正坐在門前在一根手杖上雕刻。“原來是你呀,”上等兵冷漠地說道,他說話的口舌證明他是巴登人,這時候他的光著腳、挽著襯衫袖子的夥伴也走了過來,他們看到真的來了新的第三者,都很滿意。他們問貝爾廷會不會玩紙牌?他會玩紙牌。他帶來的虱子是不是不太多?他在這裏能夠保持清潔。

“謝天謝地。”貝爾廷說。就是讓這兩個民軍臨時把勤務全部擔負起來也是願意的,他們怕的就是召回去。這部專門擔任鐵道通訊的電話總機,實際上隻有八個指示器,但是,如果有一個報號器落下來,就必須晝夜有人看著。貝爾廷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新鋪位,把背包掛在柱子上,鋪開毯子,把零碎東西,像盥洗用具、文具、煙具,還有裝在小圓框裏的他妻子的相片等等都拿出來。現在,這裏就是他的家,他要在這裏住十四天。

在六點鍾以前,貝爾廷按照上等兵弗利德裏赫·斯特魯姆符(他過去在離海特爾堡不遠的施威津權的公園裏守門)的指示跟多阿烏山工兵器材總庫通電話。當他衝著黑色的送話器說出要向克羅辛少尉報到的時候,這個巴登人帶著懷疑的神情斜眼瞧著他:這個新手看來還真有了不起的朋友。過了一會兒,胥斯曼下士通知他,克羅辛少尉先生向他致意,胥斯曼將在明天下午適當的時候來接他,祝他一切順利。

“一切都妥當了。”貝爾廷說。打完電話,他就去跟新夥伴們套交情。他請這兩個巴登人抽自己的雪茄煙,跟他們閑談,說他1914年夏天曾在納卡河遊泳,他把施威津根的王官花園描述一番,那個花園裏還有一座回歉教堂,那是選帝侯卡爾·特德爾修建的,一個籠子形的屋裏還養著一些非常美麗的禽鳥。那裏也有一個中國式的亭子,和一個大理石做的小浴室。就這樣,不到五分鍾,就博得了公園看門人斯特魯姆符的歡心,他高興得臉上放光了。他馬上拿出自己兩個孩子的相片讓貝爾廷看,一個是挎著書包的男孩子,一個是抱著貓的10歲小姑娘,還把那另一個夥伴,有著赤褐色頭發,滿臉雀斑的海特爾堡煙草工人基利安的脾氣告訴他,說他是個急性子人,好爭辯,對於不同的意見不肯讓步,不過要是會對付他,也是個好夥伴。

貝爾廷在這個下午了解了一下與職務有關的事,怎樣給附近的炮台接電話,法軍什麼時候射擊,這塊原野都通到哪裏和怎樣走法。據說:在他們後麵,西南和東北都是多阿烏山,大窪地的那麵是奧爾奈斯山穀,正東方大概是貝宗渥,或是叫別的什麼名稱的地方。在他們左麵,法國人從一個環狀加農炮台往這麵射擊,再往前走三刻鍾的地方是輕野戰榴彈炮陣地,那裏的炮兵常常在運彈藥的時候順便給他們帶來郵件,隻要這些炮兵幾天不露麵,那就得查問查問。這裏都是些令人討厭的人,就像俄國邊境上的波蘭佬一樣,他們德語說得很生硬,隻有他們的少尉令人可親,他在那兒無聊得要命,他的名字叫商茨。

他們坐下來吃晚飯,喝茶和甜燒酒,吃烤麵包夾肥肉片,當貝爾廷正用一根小樹枝插著三明治在火上烤的時候,房頂上來了暴風雨,風琴聲、歌聲,咆哮聲、咯咯聲、嘎嘎聲一起響了起來,停止了,又響了,停止了,又響了。兩個巴登人連頭都不抬;這是十五公分榴彈炮的晚禱告,炮彈飛往提阿烏山和更遠的地方?炮彈的聲音很不自然,聽起來令人討厭,甚至從老遠就能感到這是一種凶惡的聲音。雜役兵貝爾廷坐在那裏,得到很深的印象。但是他聽到的隆隆聲,仿佛不是由人製造工具、由人選定目標和使用並且應當由人負責發出來的。他覺得這是一種原始的力量,是一次雪崩的吼叫,造成這種吼叫的是自然規律,不是人。戰爭是人類經營的一種企業,他一直還認為是由命運決定的壞天氣,是自然界凶惡力量的表現,是無可指責的,並且是沒有人負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