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幾個星期,是按照常規以悲慘的快速步調度過去的。他們這一班雜役兵,每天都是在太陽升起以前出工。他們冒雨修建一條不可缺少的軍用鐵路,又冷又艱苦,有時在奧爾內地區,通過沼澤地帶的小灌木叢,有時在福斯森林地帶的窪地和斜坡上。敵人的破壞炮火時常伏擊他們。拂曉時分,敵人的幾顆手榴彈冒著紅色的火焰爆炸了。雖然每天隻有四片或八片手榴彈片,但是有一天早晨,在格列米爾的那邊,臥在地上的貝爾廷前邊還不到三十公尺遠的地方,雜役兵普茲爾被炸破了肚子,死了。過了一會兒,他們看到一架德國飛機在他們頭上發著那樣悲慘的聲音直衝下來,掉在福斯森林裏。雜役兵們喘著氣跑了十來分鍾,跑到那架飛機跟前,從座椅裏把一個已被打死的駕駛員抬出來,這個駕駛員的背上被子彈打穿了許多窟窿。雜役兵們幾乎還沒有來得及把這個被打死的駕駛員和他的機械掩埋到附近的小山崗後麵去,那隻受傷的大鳥——掉下來的飛機又被手榴彈打中燃燒起來,這要算是最近幾個陰睛而悲慘的星期裏最令人激動的時刻。光明的白天無情地越來越短了,黑暗、寒冷、潮濕和荒涼侵襲著士兵們,使他們感到十分淒慘,好像疲乏無力的蒼蠅,沒精打采地被粘到大蜘蛛網上一樣。夜裏睡覺的時候,雜役兵們用被子蒙著頭,因為涼風颼颼地吹進營房裏來,小火爐裏燒著潮濕的木頭,冒出很多的煙,不但不能取暖,倒嗆得他們直咳嗽。貝爾廷躺在雜役兵中間,幾乎辨認不出麵貌來了。現在即使他還銜著海泡石煙鬥,恐怕飯館掌櫃雷兒代或排字工人保爾也早就不埋怨這位“嬌生慣養的闊少爺”的自由散漫了。不,雜役兵貝爾廷早已不抽煙,甚至連海泡石煙鬥他也不喜歡了。大家都以為這是克羅普下士對部下生活,細節的注意:在貝爾廷身上顯示了效果。
十月初,彈藥庫的領導部門下了一道命令:在外麵服勤務的各班的班長,應準許每一個士兵輪班自由活動一天,這並不是要站士兵們完全鬆散下去,休息一下,而是讓他們整頓一下自己和他們的東西。本道爾夫上尉嚴格地監親執行這道命令,這道命令使在彈藥庫內勤的整個班和他的班長都感到很煩惱。以後,有一天上午,克羅普下士來自烏克馬克的一個好惹事的農奴,碰到了雜役兵貝爾廷正在營房裏睡覺,而其他的人都已經去工作了。克羅普沉下了長著一些紅斑的黃臉,向貝爾廷宣布:他要懲罰貝爾廷,因為顯然貝爾廷沒有去服勤務。貝爾廷認為自己沒有錯,所以等克羅普這個粗魯漢走出營房並拐彎到旁邊去以後,就笑起來了。
這一天是12月12日,發生了不僅是貝爾廷,就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料想到的事情。剛洗完食具,就在辦公室用塗黑柏油的厚紙板釘起來的牆壁上貼出了一張布告,大家馬上湊在這張布告前麵,越聚越多。他們臉上都顯出非常緊張的神情,小聲念著印刷得不太清楚的文字,其中有“和平”兩個字。德國提出和平建議啦!兩年半以來,德國氣概不可一世地壓迫著它的敵人,就在一個星期或十天以前,德國的步兵還在猛烈的突擊敵人撤退以後,占領了羅馬尼亞的首都一一布加勒斯特。德軍不怕中了敵人的奸計,輕易地走了這一步救急的險棋。貝爾廷手裏拿著食具,拚命用兩隻近視眼看,傾聽著別人說話,向別人打聽並且盡力思索著,但是還沒有能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一天。因為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貝爾廷的胸懷也開暢了。遺憾的是,直到目前為止,他還完全不明白皇帝欽命送來的這張布告上究竟寫了些什麼。布告的標題並不能讓每一個愛思考的成年人去辨別德國所采取的步驟到底重要還是不重要。布告的標題是:解放比科時可以使業已荒涼的國家街道複興。人們可以根據善良的願望寬心地來想象事情經過的詳細情形。要是敵人肯於在桌旁坐下來談判,那就好了!現在絕對不能責怪貝爾廷缺乏這種善良的願望。但是,貝爾廷的希望的翅膀像凋謝了的樹葉一樣枯幹了,蜷縮起來了。雖然他非常緊張地反複思索著布告上的字句,可是並沒有發現如果德國不屈服,敵方各大強國能有進行和平談判的轉機。到處都在唧唧咕咕,低聲議論,人們有的狂熱地喊“啊!”,有的垂頭喪氣地說“你等著吧,奧托!”以後,雜役兵們幾乎全都垂頭喪氣起來了。彈藥庫某班裏的一個羅圈腿的巴伐利並炮兵,一頂沒有遮沿的帽子歪戴在左耳朵上,右耳朵上夾著一支紙煙,走到貝爾廷的麵前說:
“瞧,夥計,這個和平的消息不合你的胃口吧?也不合我的胃口。”
當他確定沒有下士和書記在他們旁邊巡視以後,又問誰知道柏林的最高首腦打算要用這個和平建議來掩蓋什麼新的肮髒的鬼把戲呢。
貝爾廷沉思地而且幾乎是滿懷愁緒地離開了。在陽光朗照的中午,他獨自一個人來看辦公室牆上貼著的那張白紙布告,黃昏來臨以後,在福斯森林工作的那個班的士兵們回來了,營房裏騷動起來,他們粗暴地采用了“讚成”、“反對”的方式,對和平展開了爭論。最後,雖然形式稍有變化,但他們都一致不相信布告上的鬼話,一致對布告抱著反感。貝爾廷被巴伐利亞人,柏林人和漢堡人的這種一致的議論所激動,最後他對自己剛看到布告時所產生的激動情感感到十分奇怪。他發現保爾的眼睛和卡爾·雷貝代帶有探索表情的視線在盯著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窘困,貝爾廷向他們說明,這位克羅普先生的行為多麼愚蠢粗野,他已經遭到了很強烈的反抗。保爾和雷貝代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兩個人馬上替貝爾廷擔起心來,怕克羅普去報告,也許會報告到彈藥庫辦公室去,他們迫切地要給貝爾廷提意見,但是留在嘴邊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們的朋友貝爾廷這種人不到碰壁不回頭,非親身受到慘痛的教訓不可。現在,他又被和平建議欺騙了。
貝爾廷走開了,要再去往家裏寫信,這時候,雷隻代和保爾這兩個雜役兵麵對麵地坐在一張窄條桌子旁邊,桌子靠近一扇窗戶,可以望到12月初的傍晚景色。營房裏人很多,議論紛紛,嘈雜聲像開了鍋一樣,抽煙的煙霧彌漫著,床鋪與床鋪之間,到處搭著要晾幹的軍服上身和工作服,當作雨衣的帳篷布拉開搭在營房的門上。有很多剛洗過的手絹,晾在爐子的黑煙囪管上,煙筒很長,而且有彎頭,一直伸到窗口,再伸到外邊,窗子塞得很嚴密。雷貝代穿著一件用褐色毛線織的毛背心和一雙帶綠條紋的便鞋,保爾穿著一雙係帶皮鞋和一件灰毛衣。他們都像節日前夕還想親自料理家務的家長一樣,雷貝代在補一雙襪子,保爾在寫一封回信。但是,雷貝代有一些意見想要跟保爾談一談,保爾像往常一樣正好坐在雷貝代的對麵。拚字工人保爾的腦子裏也在想著許許多多的問題。雷貝代說,波涅的那個班今天已經開始鋪一條新的軍用鐵道,這條鐵道通到沙姆布列特農場的廢墟那裏(好幾個星期以來,保爾就跟另外的兩三個雜役兵被編到上等兵納格萊菌的班裏,在另外的一個地段上工作,這個地段被福塞斯森林窪地所切斷,遭受破壞較少)。為了要存這些破石片中間隱藏兩門十五公分口徑榴彈炮,必須先修一條窄軌鐵道。現在究竟由誰來擔任這項工作呢?由下士小胥斯曼。他長著一副猴子臉,兩隻眼睛很靈活,他直接從普費爾山脊後邊的陣地上來到這裏,今天正趕上了好機會!貝爾廷過去時常向維累村的工兵們打聽胥斯曼和他的少尉的消息,但是枉費心機!如今胥斯曼就在這裏,並且不是貝爾廷問胥斯曼,而是胥斯曼問起貝爾廷了。胥斯曼傳達了問候,並且詳細地說明他們當時是怎樣從多阿烏山的危險環境裏安全地逃出來的,但是從那時候起,他們的可憐的活動場所隻剩下馬斯河畔普費爾山脊的最右翼了。他們用激烈的炮火轟擊了法國人,進行了肉搏戰,他們跟後方的一切聯係都轉移到西邊。現在跟從前不同了,通過蒙梅迪,甚至連信件都收不到了。克羅辛少尉從那裏托貝爾廷替他辦點事:寄一封信和一個小郵包,信是寄給蒙梅迤軍事法庭的,小郵包寄到德意誌帝國國內的一個郵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