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幸福的所在(2 / 3)

這時,有一個人推門衝了進來。這個人額上自然地下垂著三綹淡黃色的頭發,用令人聽著很舒服的萊因口音說:

“先生,別這樣怪聲怪氣地大聲笑啊!護士長也許會申斥你的。”

“護士克列爾小姐,”克羅辛嚷道,“請你等一等!聽我說呀!”

但是,女護士搖頭拒絕了他,喊了一聲時間不早啦,就隨手把門帶上了。克羅辛麵色蒼白,坐在床上,眼睛裏流露出很粗暴的目光。

“今後我若是再掛了彩,幹脆就來個痛快吧!”

他同病房的兩個夥伴跟他一樣,也是在前線受傷的,不過他們是步兵。他向他們描述自己怎樣在多阿烏山用爪和牙齒跟雜役兵上尉尼格爾堅持鬥爭,這個家夥每一秒鍾都打算逃跑,從來不願意到前線上去。同房的兩個少尉嘲笑了他毫無緣故的激怒。

“你簡直是一個鄉下佬,”麥特內少尉很沉著地說,“我總是這樣想。你自己不應該因為一條癩狗得了勳章就激憤起來。你應該為你自己獲得了鐵十字勳章感到驚奇。”

克羅辛很惡毒地回答他說:“你雖然還一點也不懂哲學,但是毫無疑問你還有學哲學的天才。”消瘦的貝爾廷靜坐在床邊上,笑著談起羅格斯特羅少尉呈請獎給貝爾廷鐵十字勳章的事情是怎樣結局的。克羅辛幾乎沒有聽到他講些什麼。

“尼格爾也升少校了嗎?”克羅辛疲倦地問,“不能反對嗎?等著吧!”他揮了揮手。“親愛的朋友,他們對你的報複,可真把你折磨苦了。你為什麼還老是在這些滿身虱子的雜役兵裏邊混呢?你為什麼沒有清楚地認識到皇帝陛下的工兵需要新生的力量、優秀的指揮人才和出色的軍官呢?你自己不覺得害羞嗎?先生,你有能力,難道就永遠當雜役兵嗎?根據上級的決定,把你編入雜役兵隊伍,這不過是暫時的措施。不,親愛的,我們並不同情你。在五分鍾以內,你就能擺脫這種悲慘的境地。隻要你上個報告,要求調到我所在的光榮的團隊——從前駐在布蘭登堡哈威爾的一個營裏來,其餘的事情就交給我吧,那時候,你將在柏林近郊度過你最美好的時光,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你的那位年輕的妻子一定會因此而感激你呢。同時你還將穿上漂亮的軍裝,以一個下級軍官的身份重返前線。你已經在前線上整整呆了12個月了。”

“15個月,”貝爾廷糾結說,“若是把在裏勒要塞的時間也算在內。”

“當我們再見麵的時候,你已經是一個佩劍的軍官了,就像你的朋友胥斯曼下士一樣……是貝爾廷副班長,以後就是貝爾廷少尉。你要理智些,趕快地清醒過來!”

貝爾廷傾聽著克羅辛的活,從這個受了傷的人的話裏聽出來,他現在似乎是理智了,能克製自己了。他真的要在這奴隸階級中尋找什麼嗎?難道還有別的什麼方法可以再變成人嗎?當然,以後萊納拉會來信告訴他:家裏住的房子就要到期了,如果她不能利用她父親的關係,把貝爾廷調到波茨的團隊裏,那麼她一定會到布蘭登堡來看他,住上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這一片刻間,他浸沉在這樣的美夢中。怎樣設法從沒完沒了、毫無希望、不會減輕的痛苦環境中逃出來,走上天堂?這時候克羅辛發現他的話使貝爾廷產生了深刻的印象。

“說幹就幹,”他大聲說,“你說得對!”

弗拉華少尉躺在與克羅辛的床靠同一麵牆的床上,他用很緊張的目光望著貝爾廷的麵孔,這個可詛咒的家夥克羅辛所演的戲劇,已使貝爾廷欣喜若狂了。

“親愛的先生,”麥特內少尉躺在床上說道,“你別高談闊論啦!最好還是等解除了繃帶再說吧!”

麥特內少尉一麵說著,一麵把他那隻纏著繃帶、殘留下一段很難看的胳膊根伸給貝爾廷看,陰暗地冷笑了一下。

“麥特內!”克羅辛嚷道,“你這夠朋友嗎?一個新兵差不多已經全聽從了我的話,可是你要讓他離開我。你不會希望這樣,也不能這樣做。”

“沒關係,”麥特內無精打采地回答說,“不管我能不能這樣做,你已征募了一名新兵。你應該弄點東西給你這位犧牲者吃啦,他的肚子大概餓了。我沒有判斷錯吧?嗯,候補博士先生。”

貝爾廷笑著承認肚子餓得很厲害,很想嚐一嚐醫院裏的美味食品。貝爾廷半幽默地描述了他們每天喝的罐頭湯,大家管這種湯叫做“太子湯”,這時麥特內少尉從房子裏走出去了,他穿著醫院裏白色帶藍條紋的衣服,與其他的人比起來,他顯得很有氣魄。

“在我們三個人中間,隻有他一個人能夠下地活動。”克羅辛解釋說。弗拉華用譏笑的眼神盯著他那雄壯的動作和紳士派頭,同時又看了看骨瘦如柴、天真幼稚和十足受到克羅辛引誘、夢想當軍官的貝爾廷。

一個一隻胳膊的人端著一個白盤子來到門外,用一隻腳敲著門,貝爾廷趕忙替他開了門,並且感謝他端來了吃的東西。貝爾廷吃了一盤牛肉湯,這盤牛肉湯是用戰時的老而瘦的牛的肉做的,肥壯的牛是絕不會送去屠宰的。肉湯上漂著骰子般大小的肉塊,可算是珍貴的牛肉湯了。黃色的濃肉湯裏還有麵條,戰時的麵條裏邊很少摻雞蛋,麵條的黃色是用沙黃之類的顏料染的。這種加上水芹菜和韭蔥調料做得鹹淡可口的菜,可以說雜役兵貝爾廷從結婚和休假到今天,已經很久沒有嚐過了。他忽然為過去的幸福生活和目前這種一落千丈的非人的可恥生活感到羞愧,不由得眼角裏流出了幾滴淚,他從前聽到偉大的音樂和讀偉大的詩篇時所產生的激動心情,同現在吃牛肉湯所產生的激動心情是完全一樣的,因為他覺得自己若是能在這裏經常喝這種湯。至於戰後他的前途怎樣,讓德國去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