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點59分,原先是小飯館主人現在穿上了國民軍軍服的雷貝代,前額上頂著有銅十字帽徽的灰色油漆布雨帽,腰間係一條皮帶,把一杆扳機經過改良的“七一”步槍交給國民軍貝爾廷。“喂夥計,接住這杆槍,包管讓你滿意。”交班時他偷偷地跟貝爾廷說。
他們兩個都穿著軍大衣。雷貝代的很不合體,特別肥大。他倆朝著爾科普班住的營房那邊走去,雷貝代一麵走,一麵順便告訴貝爾廷,他怎樣沒費力地查明了法軍貨車上的大紙口袋裏裝的是什麼。原來雷貝代碰上了一樁意想不到的好事兒。
“你嚐嚐,”雷貝代說著把一塊有棱角的硬東西塞到貝爾廷的嘴裏。貝爾廷仔細嚼了嚼,是一塊烤焦了的小白麵包。於是貝爾廷驚訝地望著雷貝代,雷貝代很得意地點了點頭。白麵包,夥計。這是紅十字會供給在德國的法國俘虜吃的,怕他們餓死了。但是並不供給我國婦女們,所以我們必須自己想辦法。雷貝代說著,用手拍拍自己的大衣口袋,“咱們有了好吃的東西啦。”
“就是這種像石頭一樣硬的東西嗎?”貝爾廷問。
“夥計,”雷貝代同情地回答說,“把它放在咖啡裏泡軟,然後再抹上點黃油和人造蜂蜜,在平底鍋裏一煎,不就是很好的油煎麵包嗎?若是你的夫人有葡萄幹,夾在裏邊,再一烤,那簡直是太美了,甚至在複活節也再找不出比這更好的布丁了。這是真正小麥麵做的!據說有人問皇後現在吃的是不是白麵包,她很不愉快地坦白承認,這樣的小麥粉做的白麵包早已吃不到了。”
他倆一麵聊著,一麵慢慢地走,來到營房門前,卡爾·雷貝代已經抓住門把手,但又回過頭來小聲跟貝爾廷說:“若不是你在野戰醫院裏那樣熱情地駁斥他們,我也不會把我發現的這個令人愉快的秘密告訴你。可是你最近吃人造油罐頭的時候卻常常把我們給忘了。”
貝爾廷聽了雷貝代的話,感到很難為情,就一聲不響地背著步槍,穿著長統靴,慢慢地走回去站崗了,在維龍一奧斯特小車站旁邊的兩條運輸軍用物資的窄軌鐵道之間徘徊著。
春天的夜色溫和地籠罩著延伸在河流那邊的一片穀地,右邊聳立著一道小山崗,丹渥野戰醫院就隱藏在這裏。雖然泥土老粘在靴子底上,也總比那個充滿煙味和惡臭氣的士兵營房強,走出來呼吸呼吸潮濕的空氣,使人覺得很愉快。去年春天,格拉斯尼克準尉的一中隊雜役兵從塞爾維亞開到這個小站上,剛下車他就命令他們冒著法軍的炮火,簡直像做夢似地一口氣跑到巴伐利亞野炮隊的大炮口前邊。到現在快一年了,這段時間好長啊,多麼奇妙的一年!從前貝爾廷在高中將畢業的那年,回顧自己剛進高中的時候,也曾覺得過去的那一段時間挺長挺長,這正像已經學會跳舞、嘴邊長出幾根胡子、穿上長褲子的青年人再回顧自己穿短褲的兒童時代一樣,覺得時間似乎是太長了。的確,貝爾廷現在還不敢相信,這樣的一年就要結束了,雖然女護士克列爾已經答應在今天晚上為他給那個大人物打電話,可是他,雜役兵貝爾廷現在已經不像跟她剛認識的那些時候(例如,她在克羅辛的病房裏熨衣服的時候)那樣天真了。他曾經聽別人說過,這個美人跟皇太子有某種曖昧關係,當然這個消息他是剛知道的。可是她為什麼就不應該和皇太子有關係呢?誰有權去幹涉一個成年人的私生活呢?在軍隊裏大家都對皇太子沒好感,甚至怨恨他。他自己逃避了以他的名義加在多少萬士兵頭上的苦難。隻要回憶一下留在莫雷一阿讚公路上泥裏的那盒紙煙,就可以明白士兵們對待皇太子的態度。但是,皇太子是個好色之徒,他是不會拒絕他從前所愛過的女人的。女護士克列爾的周旋大有成功的希望,願上帝保佑她!楊施少校那個陰險毒辣的矮鬼,就是蹺起腳,伸長脖子,使盡吃奶的力氣往上鑽,也夠不到皇太子的門路。
貝爾廷內心充滿了希望,踏過岔道口的一根根的枕木,在兩列火車之間巡視了一趟。
右邊是五輛帶棚的大貨車,裏麵裝著潮濕的彈藥、壞手榴彈和雜役兵們拾集的啞彈,左邊,在離開相當遠的地方,是裝麵包的火車,沒有車棚,上麵蓋著大塊帳篷布,用繩子攔著。貝爾廷把兩手放在軍大衣口袋裏,一麵溜達一麵想,還要站兩個鍾頭崗,有可以讓他沉思的時間,因此他非常高興。不過他-想到野戰醫院裏發生的那場爭辯,就感到煩惱。他跟其他的士兵一樣,時常謾罵,謾罵就是士兵發泄不平和逃避責任的法。他還從來沒有像剛才在野戰醫院裏那樣,在牛人各官長的麵前十分激憤地發過火,保爾對於他的這種態度表示祝賀,可是那個謹慎的野戰醫院的院長卻要求別把他們的這場爭辯傳出三號病房。
這場爭辯到底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今年雖然隻有二十八歲,可是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活了整整一百年了。在戰爭剛一開始的時候,為了德國的偉大振興,他滿腔熱血地參了軍,甚至為自己能夠生在這偉大的時代而感到高興,當時不是擔心自己的身體弱,老怕人們不準許自己參軍嗎?可是現在,還不過兩年,他覺得一切都完蛋了。他周圍的世界是冷酷的,人們的麵孔都是猙獰的,一個庸俗的專橫集團用暴力統治著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占優勢的不是正義,而是粗野的皮靴。這次世界大戰就是皮靴亂踏一陣,德國的皮靴踏了法國的皮靴,俄國的皮靴踏了德國的皮靴,奧地利的皮靴踏了俄國的皮靴,意大利的皮靴踏了奧地利的皮靴,而英國的係帶皮鞋比所有的皮靴都厲害,剪裁得最精巧,到處“支援”,但是他踏到哪裏,哪裏就受打擊,他的手法玩弄得十分巧妙、狡猾。現在,美國的係帶皮鞋也抬起來了世界變成了瘋人院,和平時期的一切良好現象全都不見了。士官們依然橫行霸道,在這種世道裏隻要能活命,就值得慶幸了。
維爾涅爾·貝爾廷隻顧心裏這樣想著,不知不覺溜達到了裝麵包的火車旁邊,火車上邊蓋著灰色和褐色的帳篷布。貝爾廷揭開中間一輛車皮上篷布沒有捆繃的一邊,用手摸了摸,好大的麵包啊!他把紙口袋從側麵撕開一點,就摸到了裏邊裝著的麵包,於是站崗的貝爾廷趕緊從紙口袋裏往外掏,把麵包塞滿了自己的軍大衣口袋,然後像犯了罪似地往四周探望了一下,再把頭縮進肩膀裏去。但是,除了高懸在天上的又遠又小的月亮,再也沒有誰看見他,月亮周圍的天色很明亮,月光透過薄薄的五層浮雲,照射到穀地上。
站崗的貝爾廷由於軍大衣的深口袋裏已經裝滿了麵包,不能再把手插進口袋,就戴上了手套。第二天早晨,他將要把這白麵包用包裹寄給妻子萊納拉,並且把剛才卡爾·雷貝代告訴他的煎麵包方法也寫在信裏告訴她。家裏的情況很糟糕,怎麼辦呢?現在德國國內到處都很糟糕,這一點至少是肯定的。最近幾個星期收到的信裏所寫的很多事情都是值得深思的,隻是沒有時間去想。今天有了思索的時間,他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的內兄大衛——未來的音樂家,這個人眼睛雖然很明亮,卻被他父母的彌天大謊欺騙了,因此他從新兵營裏寫信給自己的妹妹把自己的父母痛罵了一頓,他寫道:“這裏千方百計壓榨著誌願兵,卑鄙無恥已達到極點,但是人們卻管這個叫做為祖國誌願服役。”貝爾廷心裏想,是的,大衛還年輕,有時看問題過於尖銳,他並不隻是在研究貝多芬的電報符號(大衛從前曾把五線譜叫做貝多芬的電報符號)。貝爾廷還聽到了關於他弟弟弗利茨的令人懊惱的消息,他弟弟所在的那個團又離開了羅馬尼亞,現在秘密地駐在伊薩爾克塔爾·南的羅爾,這不僅對於參加將要發生的戰役的德國人是凶兆,就是對於意大利人也不是吉兆。是的,老皇帝弗蘭茨,約瑟夫已經晏駕,維位的太子卡爾也已到前線“視察”過了(“視察”的字眼是卡爾自己說的漂亮話),但是,像從前一樣,主要的工作還一定要普魯士人來做(本來巴伐利來人、符騰堡人或黑森人也能做這些工作)。林娜·貝爾廷夫人的心裏還是絕不能無所牽掛。任何人都不會否認,過去和現在她都最疼愛自己的小兒子弗利茨,可是今天,至少是不久以後,她就可以不再為自己的大兒子戰戰兢兢的擔心了。自己的小說所感動的一位讀過電話了,貝爾廷夫人,盡管對你的大兒子放心吧。
一間很小的小房子裏擺著一張很窄的床鋪。但是,裏邊還是可以容納下兩個人。甚至,雖然克羅辛少尉的一隻腳上纏著很緊的繃帶,但是他那很長的腿居然還能不可思議地在小房子的窄鋪上伸開來。在對麵的房間裏弗拉華少尉一個人睡得正香甜。
“現在我不是該去打電話了嗎?”
“你這才想起這件事情呀!”
一個女人的聲音中帶有一種愉快的笑聲。
“可是,我答應你是在今天晚上打電話呀。”
“是啊,離晚上的時間還早哩,現在天才剛剛黑。”
女人又低聲地笑了,笑得很迷人,毫無疑問,這間房子裏還從來沒有傳出過這樣的笑聲。一個不像樣子的玻璃杯裏漂浮著一根油燈撚子,它那微暗的光亮照射著天花板,照到克列爾女護士的沉靜的眼睛上,照到克羅辛的額頭和鼻梁上。
“我們必須很理智,少尉,別忘記你的寶貝是一個女護士。”
“她必須睡足覺,明天早晨還要去工作。我必須有七小時的睡眠。”
“迷人的護士小姐,你能不能在十一點鍾以後打電話呢?”
“在十點和十一點之間。”
“好,就在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打完電話,你再睡,好嗎?”
她坐起來,發辮向下垂著,唇邊上露出笑容,雙肩仿佛是從耳垂處開始向兩臂下垂,顯得非常精神,分外可愛。她的眼睛凝視著克羅辛。克羅辛慢慢地把自己的長胳膊搭在她的肩上。
“克列爾,”克羅辛低聲說,“克列爾!”
“怎麼,你是個小孩子嗎?”
“我簡直是太幸福了!那個貝爾廷不值得使你從被窩裏爬出來,用自己那柔嫩可愛的腳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去替他打電話。”
她把一隻腳伸到被子外邊,活動著腳趾頭,腳趾的影子在牆上跳動著。
站崗的時間怎麼過得這樣快呀!簡直是希望時間過得多麼快,就過得多麼快。貝爾廷在崗位上徘徊的時候,他那充滿希望的腦子裏不斷思索著生命的流逝、星體的運轉和變化以及思想的閃現等問題。令人奇怪的是,他腦海裏經常有一種思想衝擊著,這個思想在薄薄的腦殼沒有最後找到最薄弱的地方把它衝破以前,總是集中在一個問題上。
貝爾廷用滿意的目光望了望周圍,這個月夜非常寂靜,向這裏傳來的勉強可以聽得到的某種聲音,使他感到迷醉。那是在很遠的地方行駛的一輛貨車,不是橡皮輪胎的,而是鐵輪的貨車的響聲。原來前線上也時常有炮台停止射擊、步兵的槍聲被高山吞沒而顯得寂靜的時候。月光照耀得非常明亮,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一根根的枕木、對麵的岔道器、破炮彈和鋪設在鐵道中間的碎石子。
他把自己的軍大衣口袋裏塞滿了沒有加鹽的白麵包,這件事做得對嗎?雷貝代偷了命令他看守的麵包,這是不是一種監守白盜的嚴重罪行呢?貝爾廷不是也犯了同樣的罪行嗎?這種行為如果被發現了,不是將按軍法嚴重治罪嗎?但是,要是有人去自首或告發別人的這種犯罪行為,那麼不管哪一個首長聽了都隻會一笑置之。在戰時偷盜一點吃的東西,算得了什麼呢?戰爭本身就是一種大規模的連續不斷的掠奪,它掠奪著鄰國人民,也掠奪著本國人民,現在戰爭已經延續快滿三年了,白晝和黑夜,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掠奪。因此,偷盜幾個麵包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士兵所需要的東西,必須發給他們,而很長時間以來雜役兵就迫切需要麵包了,現在還一點也沒有發過,他們就隻好自己去掠奪。隻要他們掠奪的方法巧妙,那就可以長期掠奪下去,要是掠奪的方法拙笨,也就是貪得無厭,那很快就會倒黴。正像普芬德上士一樣,幾天以前忽然看不見他了,聽說被調回麥茨地區去了,他的品德表上還留下了一個很大的汙點。
今年冬天,饑餓已經嚴重到極點,楊施少校早已被迫吐出自己的私蓄,於是他要找一個替死鬼,大膽地買了聖誕節用品的普芬德先生就做了他手下的犧牲者。這件事簡單地說來是這樣的,中隊裏的公款被楊施少校侵吞了,因此中隊的食堂沒有錢,不能像其他中隊的食堂那樣供給雜役兵們以補助食品,供給他們幹酪、炸肉餅、熏鯡魚、巧克力糖。醫官對此提出了控訴,彈藥庫也提出了控訴。東岸集團軍司令部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些控訴,聽了傳令兵貝倫德的報告,當時又收到了一雙係帶的破皮鞋和一封諷刺性的信,這些都成了撤換上士的適當理由。接替普芬德的人已經到職三天了。這個人是誰呢?杜恩中士,他是一個很穩重的人,兩個灰眼珠顯得很嚴肅,他從來不多說一句話,可是他卻使野心家格林斯庫沒有能帶上短劍和正式官級綬帶。貝爾廷一麵這樣想著,一麵把大拇指伸在步槍的皮帶下,又有目的地慢慢走回來,經過了一段很長的距離,來到了麵包車旁邊。
是啊,這就是麵包車,於是他從一個地方解開繩子,抓住大概是守衛麵包車衛兵出入的門的把手,把門拉開。他心裏想,這可太好啦,這才是真正的人類社會。國家本來是保護弱者不受強者侵犯的防禦工具,但是它偏偏堅決地傾向於強權者的一邊,為了強權者的利益,掠奪著它所保護的人們。當然,這種掠奪是有一定限度的,不能使饑餓者過分饑餓,以至於不能勞動,那樣饑餓者就要團結起來去反對掠奪者。但是,弱者的團結是被禁止的,因此過去弱者都是單獨行事、單獨提出控訴的。今天,我要號召團結,弱者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可是現在我的大衣口袋裏裝滿了從弱者那裏偷來的、準備要寄給我妻子的白麵包。《聖經》上寫著“要把你的麵包分給饑餓者”,而戰爭實際上是掠奪饑餓者的麵包,我積極地參加了這種戰爭,我在這裏會發生什麼事情嗎?雜役兵維爾涅爾·貝爾廷在這一片刻間幹的是什麼呢?他偷盜了法國戰俘的妻子替法國戰俘搜集來的、而且是他們正急切盼望運來的食物。盡管貝爾廷認識到了這一點,可是他毫無打算把偷盜來的麵包退回去,因為他的妻子在家裏也正在挨餓。在晚夏的時候,在十月初,他還違抗長官的命令,把自己的半塊軍用麵包送給了當時在彈藥庫做清除垃圾勞役的俄國俘虜,很清楚地回憶起那個皮膚和穿的軍大衣都變成土褐色的枯瘦士兵,當時這個士兵正打掃第三小隊營房前邊的小道,他見了貝爾廷就停下手懇求說:“給我一塊麵包吧,朋友!”那個饑餓的俄國俘虜臉上浮現出愉快的表情,把一塊硬黑麵包塞到軍大衣的口袋裏去了。站崗的貝爾廷又把步槍背上,倒背著手,無精打采低著頭往前走著,走過了規定的崗哨地段,心裏感到驚異和恐怖。他想,他媽的,現在的生活情況簡直太不像話了!這一片刻間,在遭到破壞和燒毀的凡爾登市後麵很遠的地方,有一架飛機正在準備起飛。畫家約翰,法蘭西斯·魯阿德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臉色蒼白,感到胸部有些發緊,他正在和機械士兵們檢查載波平麵的強度、升降舵、水平舵和掛彈鉤。炸彈像大蝙蝠一樣,倒懸在機身的下邊,總共是四個,兩個在右邊,兩個在左邊。魯阿德心裏想,這類的轟炸機都響得太厲害,不過這倒不值得奇怪,因為從布列利奧飛越英吉利海峽到現在還不到八年。可是從彼古以他的翻筋鬥、旋轉行進和頭朝下等飛行特技震驚全世界,隔現在又有多久了呢?魯阿德搖了搖頭,把手插在口袋裏,心裏覺得人類很奇怪,因為當時震驚世界的絕技,今天已經成為作戰飛行員的普通技藝了。他想,要消滅戰爭。戰爭是最汙穢的醜惡行為,但是如果德國人想要踐踏我們法國的領土,我們就不得不轟炸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