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瓜洲城四妹無蹤影 淨心庵避雨遇親人(2 / 3)

淨心尾隨惠明來到耳房窗外,惠明進了屋,淨心站在窗外借著室內燈光往裏觀看,一眼便看見寶玉坐在桌前燈下。淨心不由一怔,心說:此人好生麵熟!像似在哪裏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後來聽寶玉說話聲音更覺耳熟,才忽然想起,此人莫不是榮國府賈寶玉,又想:賈府獲罪抄家,主仆們身滔囹圄,此刻他怎會來此地!再說,天下之大,長像相同者絕非無有,後聽寶玉說:要找院主說話,淨心這才口念:南無阿彌陀佛!走了進來。

大家見了禮各自坐下,淨心略表幾句歉辭。遂言道:聽二位施主口音不像本地人氏,寶玉回道:我倆是從京城而來,到此地尋找一親人,淨心點頭,又問道:親人可曾找到?寶玉縐於縐眉頭言道:我二人來此地已數日,各處尋遍,一無蹤影。寶玉接著笑道:看來此事,還須求院主指教,淨心道:貧僧乃方外之人,從無世人交往,放主尋找親人,貧僧有何指教?寶玉又道:院方有所不知,我那親人也是出家女尼。淨心聞聽笑道:善哉!善哉!原來也是我佛門弟子,淨心又道:既知親人入了佛門二位應該到城內各庵訪查才是。寶玉道:城內各庵院平時山門不開無法進入。幸而前日二月十二據說是觀音菩薩生日,各庵院開放,我倆才有機會進廟尋找,全城各庵院俱已查詢找遍,都言無有此人,之後,我倆又在城內三街六巷,尋找幾日,也無下落,因而心中甚是煩燥,今日我二人出城散散心,不料遇上這場大雨,故來貴庵打撓。淨心道:佛門慈悲為本,二位施主一時不便,小庵給些方便,亦屬善本,所以適才二位的飯菜錢之厚贈,小庵不敢收受。寶玉聽罷正想辯說,淨心忙將話岔開言道:剛才聽二位說城內各庵院盡已找遍,未見到親人,莫非人已不在瓜洲?寶玉道:我也有此慮。此時淨心心中猛然一動!遂問道:不知施主親人是何法號,俗家姓氏!與二位是何親戚?寶玉回道:親人法號並不知曉,俗家姓賈,名惜春,是本人堂妹。

且說淨心院主聽,寶玉說了惜春姓名,又言明親屬關係,不由大吃一驚,心中不住怦怦直跳,上下直打量寶玉足有半盞茶的功夫。寶玉不解。此時淨心心說:眼前此人分明是榮國府賈寶玉無疑了。遂脫口叫道:施主莫不是榮府賈寶玉,寶二爺!寶玉聽淨心喚他名字也不由一怔,忙問道:院主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淨心遂站起身來口念:阿彌陀佛,二爺不認識貧僧了麼?寶玉也忙起身言道:恕在下眼掘委實一時記不起來。淨心笑道:二爺可記得當年你府大觀園內櫳翠庵的妙玉否?書中暗表:寶玉剛才初見淨心時,隻覺其身形體態,舉止言談,好不熟悉。但總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皆因她臉色漆黑,麵目難辯,萬想不到竟會是妙玉,此時聽淨心提起當年櫳翠庵妙玉,寶玉才恍然大悟,再細看麵前這位淨心院主,窈窕淑雅之態,鶯聲燕語之音,可不正是當年之妙玉?隻是臉上為何這般黜黑!甚是不解,又不便即刻細問。寶玉趕忙上前施禮笑道:怪不得剛才初見時隻覺得眼熟,恕莽玉眼拙,不識故人。妙玉也忙還禮笑道:彼此!彼此!又指玉函問道:這位施主尊姓大名?寶玉即作了介紹,大家重又坐下。寶玉笑道: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妙師傅?不知妙師傅何時來到這裏修行?妙玉道:此事說來話長,容後再敘。現在再告訴你一件喜事,方才你說要找的那位親人,正住在我這庵內,寶玉聞聽忙道:此話當真?!妙玉道:出家人從不打誑語。寶玉驚喜萬分,忙問道:人在何處?妙玉道:二爺莫急,現在你二位已不是外人,快快請禪堂一敘。

眾人來到禪堂,這裏比耳房,既幹淨,又敞亮,大家坐下,小尼獻上茶來。寶玉看這茶時,茶杯既不是妙玉當年自己常用的緣玉鬥,茶水更不是蟠香寺梅花上的雪水,不過是一杯白開水而已。寶玉此時無心多去懷舊,急等著妙玉回話。隻見妙玉道:二爺聽吾道來:自從那年你府出事,當時我想:櫳翠庵已不是久居之地,那時四姑娘在櫳翠參修,我和四姑娘商量,必須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我告訴她,瓜洲青燈庵有我一師姐,法號青蓮居士,是庵裏主持,我們且到那裏安身如何?當時四姑娘哪裏還有主意,含淚道:家遭橫禍,我如今已是落難之人,隻有依附妙師傅提攜,一切聽從妙師傅安排就是。

於是當夜,我便叫庵裏老麽麽分去。當夜我和四姑娘二人坐車匆匆奔瓜洲。一路上還平安,到了瓜洲青燈庵見了師姐說明來因,師姐便貿下我倆在庵中住下。誰知庵中院主惠燈大師見我倆有些財物,便動了心思,硬要我倆將財物盡交給庵內收管,言稱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不允私存錢財,有犯佛規,我倆無奈,隻得如數交給了庵中。在庵裏住了不到兩月,院主惠燈便要我和四姑娘每日出庵化緣,言說:庵內僧多粥少,又無進項,不能坐吃山空,凡新來僧尼均得如此。我師姐雖覺不妥,但又不敢違拗替我們說話,隻好背地裏勸我倆忍耐,可憐我和四姑娘隻得拋頭露麵,老著臉皮四處化討。

一日我倆正在城外青石橋邊化緣,忽從橋上下來一夥人,為首一人,頭戴一頂扇褶花巾帽,披著長衫,手中拿著大褶扇,隻生得獐頭鼠目,兩個黑眼窩,一雙賊眼,見了我和四姑娘,這小子喜皮笑臉,圍了過來,無端戲鬧,說些不堪入耳涯詞爛調,我倆左閃右躲,死命衝出包圍,跑回庵來,這顆歹徒尾隨我倆來到廟門前,我們趕緊關上廟門,歹徒們便在廟外大呼小叫,口吐不遜,師姐到廟外與他們理論,被歹徒們推推送送拳打腳踢所傷,至此這夥人,三天兩頭來廟前叫喊漫罵,我師姐欲去告官,院中有一老尼略知這夥人的來曆,據老居說:這夥強徒的主子姓孫名虎,因生就一對黑眼窩,人們給他起個外號叫青眼虎。家中有錢有勢,父母早年去世,又無兄弟娣妹,獨苗一根,這廝最是好色,玷汙民女無數,家中三房四妝還不滿足,經常在外胡作非為,家中卷養一幫打手,約有三四十個,還聘一教師爺,叫什麼黑麵熊屠二,兩膀有千多之力,也是個亡命之徒。這孫虎與宮府常有來往,稱得上瓜洲一霸,平日仗勢欺男霸女,無人敢管,更無人敢告,官府對他之所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故而這廝更放縱無羈。老尼又道:現在看來,這廝定是為我庵新來的兩位少師傅容貌所動,不弄到手,不會罷休,老尼勸院主趕快打發二位少師傅速速離開青燈庵,然後再托人言說:二少尼乃外地來我庵掛單,現已遊方去了。這樣孫虎或可罷了。

惠燈院主聽了老尼一番透露,因懼怕孫虎勢力,十分讚同將我和四姑娘二人打發出廟,我師姐再三苦求院主留下我二人,然後再想法化解,怎奈院主主意已決,毫無通融餘地。可憐我倆個出家弱女子,此地無親無故,無處存身。我師姐萬般無奈,這才偷偷帶我倆來這淨心庵棲身。這庵內原有一位老尼,淨修大師年愈九十,神誌不清,懵懵懂懂,與她講話,答非所問,我倆來庵不久,淨修大師便圓寂,留下兩個小尼惠明惠亮十四五歲都是無家可歸的苦孩子,於是我們四個人相依為命,怎奈這廟裏平時毫無積蓄。當初我們交給青燈庵的金銀器皿財物,惠燈院主隻還了我們十之二三,餘下全被其侵吞,當時我倆正在危難之際,任她給多少,算多少,誰敢與她爭辯,唯有暗暗叫苦而已。

自來到庵中,我們從不敢開前門,隻在後角門出入,每逢初一,十五也不開庵門祭佛興煙火,因而庵中平素無分文進項。幸而廟後有兩分水田,我們一半種稻穀,另一半種菜蔬。有時師姐背著院主送些柴米來。一時遇到接濟不上,大家隻能一日喝一餐稀粥度日,我們惟恐再發生孫虎類似事端,大家平日不敢洗臉,用些食油拌上鍋底灰,塗模在臉上,讓人望而生厭。妙玉說到這裏傷心得流下淚來,站在一旁的惠明,惠亮二人也抽抽泣泣流著淚。寶玉早已淚水滿麵心說:怪不得個個是黑臉。又想:妙玉往日何等高潔,傲世卑俗,自稱檻外人,真是一塵不染,冰清玉潔,沒想到如今落得這等慘狀。可謂萬般到無奈,誰能不屈首。

妙玉擦了擦眼淚言道:我隻顧說了這半晌閑話,還沒有談及四姑娘的情形呢!姑娘乃公府千金,自隨我出府之後顛沛流離,吃盡苦頭,如今住在這破廟裏,終日擔驚受怕,又常常思掛家中親人們之安危,每日吃這粗劣菜飯,身子已虛弱的很,近日因禺感風寒,飲食不進隻言頭暈,我們又無錢請醫調治,姑娘病情日重一日,實在叫人萬分心焦,妙玉接著又道:不怕二位爺見笑,剛才你倆吃的飯食,已是我庵中謹有的一點穀米了。寶玉擦去淚水說道:今天我倆找到了你們,已後再不會讓你們這樣苦了。現在就請妙師傅帶我去見四妹。妙玉站起身,寶玉起身對玉函道:函史稍座,玉函點頭:請便。

寶玉跟隨妙玉和兩個小尼來到禪堂後邊一間暗室,見室內暗談,昏昏一盞油類,先線微弱。靠山牆一張床上,躺著一人,仰著臉,看不清楚麵目,估計定是惜春。床頭小幾上放著半碗黃糙米飯,一小碟糟麵筋,一點也沒有吃。寶玉見此情景,鼻子一酸,那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直落下來。妙玉來到床前喚道:四姑娘醒醒,你看誰來了。此時惜春正昏昏沉沉睡著,忽聽妙玉呼喚說:有人來看她,便慢慢睜開眼睛,模模糊糊見床前站立一人,因房內昏暗,看不清臉麵。此時寶玉含著淚彎下身道:四妹妹,二哥哥看你來了,惜春迷濛中聽說二哥哥來看你來了。聽聲音好熟悉,想翻身坐起來,怎奈兩天水米未粘唇,再加上平時身子虛弱,哪裏爭紮得起來。妙玉寶玉二人忙過來摻扶惜春坐起來,靠在床頭上。惜春模模糊糊看著寶玉,用微弱的聲音顫抖問道:你是誰?此時寶玉已坐在床沿上,言道:四妹,我是你二哥哥寶玉啊!你仔細看看我。惜春用力欠了欠身湊近看了看寶玉,正是二哥哥,於是說了句:我是在做夢吧?寶玉伸手緊緊抓住惜春的雙手,寶玉隻覺得惜春的手又冷又幹,便搖著惜春手道:四妹,這不是夢,真的是二哥哥寶玉坐在你跟前。此時惜春漸漸清醒過來,眼望著麵前的親人,心裏一陣悲傷,一頭撲到寶玉懷裏放聲大哭起來。寶玉緊緊抱著惜春,兄妹抱頭大哭。哭了多時,惜春因身子太弱,又如此激動悲傷,身子已喘成一團。妙玉忙過來勸道:四姑娘,你瞧,你的身子這樣虛弱,又在病中,怎禁得起這樣悲痛?傷了身子豈非了得?今日你兄妹相見,天大之喜,想來實乃我佛安排命龍王降下這場大雨,把二爺攔到我們廟裏來,咱們大家才能相遇,你不知道,你二哥哥這次來瓜洲找你,找得好苦啊!你倆再莫器了,好好地敘談,敘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