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2)

新幹線取名叫“光”,是形容它快吧。在電影上看到鄧小平同誌坐在這種車上,列車帶著嘯聲穿過峽穀,快得眼暈,以為坐在上邊一定並不舒服。現在坐上,並沒有不舒服,也沒有覺出那麼快,一百多公裏,二十分鍾到廣島,也夠了。當年的火車有這麼快就好了,就不會發生那件想起來就叫人心疼的事了。五十公裏,十來分鍾,山崎是來不及撒野的。

原料船在海上被美國飛機炸傷,“藥品部”、“重曹”全停了工。大家成天抱著笤帚、鐵鍬掃除,人們說,“把明治時代的灰塵都掃光了。”機器上下、犄角旮旯,幹淨亮堂。但工廠這東西是個活物,得運動,得喘息,得叫喊,得呻吟。現在聽不見運轉聲,看不見管道裏噴出來白茫茫的蒸汽,感不到腳下微微的顫動。像靈床上的屍體,越洗刷得幹淨,打扮得齊整,越使人感到冷冰冰的死氣。

空襲警報越來越多,解除警報的時間越來越慢,隔一個海灣,軍隊的油庫被炸毀了。白天黑煙遮住半邊天,夜晚火光照得石灰爐變成橙紅色的。到處在挖防空洞,竹子成了缺貨。山崎跟商店做了筆生意,抽出一部分華工去斫運竹子。

竹山距離椿崗有五六十公裏,要坐一段火車,在山上吃中飯。山崎領隊去,他叫千代子跟著去做飯。

自從絕食事件後,山崎不大叫喊和打人了。也不再天天上興亞寮上班,來了晃晃就走。天天都醉醺醺的。傳說那個朝鮮女人的丈夫沒有死,有人在東京附近的傷兵醫院見到他。朝鮮女人嚇得要命,跪著求山崎不要再來過夜。這話是食堂的橋本大娘傳出來的。橋本大娘總有些離奇古怪的新聞,什麼東照宮門柱上雕的木龍少了一條,人們在不忍池中見它在遊水呀!四國出現河童,吃了一條牛啊!活靈活現。陸虎子打聽過別人,人們說河童樣子可怕,可不吃牛;東照宮柱上的龍一條也沒少,因為龍和柱是一回事,龍當真飛走,柱子也沒了,宮門不倒坍麼?所以對於她這次發布的新聞,大家也不太信,因為山崎還是三天兩頭在那女人處過夜。他手裏來去總提著把木頭戰刀倒是真的。不過自從戰爭迫近本土以來,手裏隨時提木頭戰刀的可不是隻有他一個。還有人提著鋼的,直正的戰刀呢。

火車上沒有多少人,日本人見到上來一群華工,都避到另外的車廂裏去了。山崎占據了靠車門的一個座位,大家就都擠到離車門遠遠的車廂中部去。山崎帶著一瓶燒酒,從上車就對著瓶口仰脖兒,華工們在車廂中部說話,玩笑,甚至用自製的紙牌賭博,他裝看不見。因為他看見就生氣,可能因為打人太多,上邊克了他,他賭氣不管不問了。

華工們由於思念祖國故土,也出於生活枯燥無聊,近來發明了一種遊戲,看大家誰背出的中國地名多。先是一個省一個省的背,後又發展成沿著鐵道線背:“天津、漢沽、塘沽、軍糧城……”一個一個地名,在他們聽來都是有血有肉,有具體形象不同性格的實體。背的人心裏發熱,聽的人眼圈發紅。背的最多的得獎。獎品由背的少的公攤,一人一口飯,或是一塊蘿卜鹹菜。再不就叫勝利者拉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

千代子本來在車中間坐著看他們做遊戲,雖然聽不懂,看到有人背到一半卡住,說一個不對,再說一個還不對,隻好舉手認輸,叫人拉著耳朵三起三坐,她笑得十分開心。可能這笑聲使山崎不快,他把她喊了過去。

虎子本沒認為千代子坐在那裏與他有什麼相幹,可她剛一走開,他卻覺著冷清起來了。禁不住抬起頭往山崎的坐處去尋她。他恰好看見山崎硬按著她的雙肩,讓她在他身旁坐下。他賭氣扭頭不看,可是不甘心。頭再扭回來時,千代子已被山崎擠到緊貼窗戶處,強笑著向他哀求什麼,兩眼卻求救似的朝虎子這邊張望。虎子咬咬牙,把頭強低下去,過了兩秒鍾再抬頭看,山崎用整個後背擋住了千代子。一隻腿把千代子的裙子壓得緊貼在身上。千代子在說什麼,可是聽不清。虎子要求大家說:“靜一靜,靜一靜!”

人們不知什麼事,可是靜下來了,從車那頭果然傳來了聲音:“噢,大叔,謝謝您,別開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