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年,突然報紙上出現了一條啟事,俞潔的父親聲明與兒子脫離關係。俞潔聽別人講,不大相信,找到報紙一看,白紙黑字,果然不假。她還沒弄明白發生什麼事,許多債主、記者、律師們找到劇團來了,聲稱“桃李梅咖啡店”用了空頭支票,她哥已畏罪潛逃。父親宣布與兒子脫離關係,不肯承擔“桃李梅”的債務。於是“桃李梅”被宣判破產拍賣,債主來找“股東”。這幾個名義股東當然不該出錢,也拿不出錢來。但是請律師、上法庭,一時就成了小報的頭版新聞。明星、股東又是“名門千金”的俞潔又成了主角,平白無故她成了萬人恥笑的對象。

官司打完,她病了一場,留下了胃疼的病根,一點點積蓄也花光了。她想換一下環境,搭上一個以淘金為目的的流動劇團,離開了上海。

這正是抗戰勝利前後。流動劇團隻有幾個固定成員,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找臨時演員。出出入入的人,成分複雜起來,有流亡學生,大後方來的職業藝人,失業青年。他們來自不同的地區和各個社會角落,有人也帶來了關於共產黨解放軍的傳聞和解放區出的小冊子。俞潔沒有關心過政治,更不懂什麼階級鬥爭,可是她對人們口裏和書裏描述的解放區發生了興趣,那裏的生活方式、人與人的關係使她向往,特別是一本沒有封麵的、叫作“革命人生觀”的書,第一次引導她考慮起人為什麼要活著,而且才知道為人民、為受苦受難的人民大眾生活,工作才有意義。恰好這時他們正在蘇北一個小城演戲,一夜之間,新四軍解放了這個城市。新四軍發現他們這個上海來的小劇團,鄭重其事地派人向他們慰問,送來了生活必需品,主動提出和他們開會聯歡。聯歡會上,新四軍文工團演出的節目,使她耳目一新。那顯然不是為了向她們宣傳新排練的,盡管藝術上拙樸,可裏邊表現的生活豪邁、清新、莊嚴、健康,充滿了為人民為民族而獻身的英雄氣概。聯歡會後,她幾次到這個革命的家庭裏來訪問,打聽解放區的各種情況,打聽共產黨的各項主張,人們友好地、耐心地告訴她想知道的一切。最後,她終於問道:“共產黨為了消滅剝削、建立共產主義而奮鬥,我這樣的資產階級分子也要嗎?”人們告訴她:“像她這樣,隻叫作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本人不能算是資產階級分子。你不是一直在自食其力嗎?況且在現階段,民族資本家也是我們團結的對象,就是剝削者本人,願意背叛自己的階級,參加革命,革命隊伍也真心歡迎。我們部隊裏還有起義軍官當指揮員呢!”

新四軍發放路費送流動劇團回上海,俞潔自動地留了下來。她有了新的生命。

由於連日來艱苦行軍、有病,也由於出於解除憶嚴兩個人負擔的好心,她急於擺脫困境,想到了迂回前進的方案。來到這個店裏,帳房先生幾副麵容,幾句言辭,把她忘懷了的那個世界的麵目,又記憶起來了。

一天也不能再回到那裏去!她決定依照憶嚴說的路線追隊伍,哪怕死也死在幹淨的戰鬥生活中。

她爬起來,整整衣服,準備動身。忽然外邊一陣嘈雜,乒乒乓乓上門板下幌子地忙亂起來。她走到門口,正碰上慌慌張張的帳房先生。

“國軍的隊伍進了村,您留步吧!”帳房先生心神不定地說,“我得跟士坤們去碰頭,商量送慰勞款,免得隊伍進入店鋪民宅。您在這兒委屈一夜吧,免得出了事,我見到老財主不好講話。”

他認定俞潔是某個地主的少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