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是個大高個,說話膛音很亮,不知道他是誰,根本想不到這個時刻這個地方還會有別的人出現。
雨還在下,這裏根本沒有路。來的時候他們就是順著水邊自然形成的壩埂走來的,現在漲水了,壩埂隻稍稍露出水麵一二尺。滑得站不住人,他們隻能四腳落地用人類遠祖的行進方式爬行,爬幾公尺就要伏在泥濘上喘幾口氣。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為了不走散失落,隻能不斷地用聲音聯絡著。
記不清爬了多久,雨停了。他們坐起來休息了一會兒,餓得渾身發軟。幾個人商量一下,決心冒著反什麼反什麼的罪名,從背上背的口袋中掏出幾個貝蛤掰開來生吞下去。他們接著下爬,陸夫子身子覺得一偏,連忙伸手想抓住什麼,可是什麼都沒摸到就順著泥坡溜了下去,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便全身落在水裏了。他翻滾著喝了兩口水,極力使自己鎮靜住,掙紮著站立起來,發現水並不深,這時他才大叫前邊的人停下。前邊的人聽到後轉回來了,可怎麼也沒法把他拉上徒滑的岸上來。幾個人呼叫著拉他,忽然遠處有人喊了起來:“什麼人?幹什麼的,不答話就開槍了!”他們趕緊喊:“別開槍,我們是專政連的,來挖蛤,掉在水裏了。”遠處射來一束手電筒的光柱,並且搖搖晃晃移近了,這是個大高個,走到跟前,電筒照了照水裏和岸上的人,聲音洪亮地說:“別急,聽我指揮。來,一個人拉著一個人手,往下排,不要站著,站著是站不住的,坐著往下溜。說著他自己先坐下來抱住了最上邊一人的腰。人們按他的指揮一個個拉著手排了下去,終於最後一人沾著水麵了,並且拉住了陸井然的手,把他拉了上來。上來後老陸發現自己不能動了,右腳腕痛得鑽心。”大高個找開電筒看看,並彎腰摸摸那扭彎了的腳,低聲說道:“不行了,他不能走了。別急,我們想想辦法。”
他在衣服上擦擦手,從裏邊衣袋中掏出個什麼包,拿出紙和煙絲,用衣服擋著雨卷了根喇叭形的煙,並把煙包交給他們說:“誰會抽自己卷,別客氣。”
點著煙,他問道:“這麼晚了,下著雨,你們幹什麼去了?”
他們答道:“挖蛤去了。”
“你們就少這口蛤吃還是等著治癌症?”
這時大家都點上了煙,不那麼緊張了,便有人答道:“不是我們自己吃,是領導,領導要送給勤務員帶回家當土產的。”
高個兒哼了一聲,有點帶氣地說:“領導叫你們去你們就去?”
幾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們都是有問題的人。”
“有問題的人不也還是人?人總要有人的尊嚴!不去不就是挨鬥嗎?你們也不是沒挨過……”
他們幾個人不敢出聲了。他們不知道這是個什麼人,若叫造反派聽到,隻這幾句話就夠定成反革命的;他們也不敢相信自己人中就沒有回去彙報的,他們隻默默吸煙。
高個兒歎了口氣說:“走吧,我背著他。”說著他拉起陸夫子,把他背到自己身上。見那幾個人彎下腰作出要爬的姿勢,厲聲說道:“站起來走,挨摔也走,痛苦也走,人不是爬行動物!”
高個兒背著陸夫子走在前邊,大家跟著他,誰也不問領他們到哪裏去。一個小時後他們來到蘆葦叢中一間孤立的葦棚前,他拍拍棚頂,裏邊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了聲“是誰?”聽到他答話後,棚裏亮起了燈光。
高個兒把陸夫子扶進葦棚,後邊的人就進不去了,隻好靠著外邊水濕的葦垛坐下來休息。
葦棚裏邊地下鋪著葦箔,棚角上還坐著個十多歲的姑娘,姑娘身旁堆放著包袱、鍋碗、竹籃和糧袋之類的雜物。女人有四十多歲,雖然頭上沾了幾片葦葉,看起來人仍很清秀,她和姑娘隻呆呆地看著高個兒和陸夫子,一句話也不說。高個兒說:“找點布來,這位同誌腳扭壞了。”那女人就蹲到棚角在包袱裏翻了一會兒,拿出件布衫,用牙咬著撕開,交給高個兒,高個兒說:“來,你扶著他的腿。”她就移到陸夫子身邊,雙手扶著他的腿,高個兒不知從哪長出一杯水來,為陸夫子衝洗了一下腳腕,為他推拿按摩了一下,用布紮緊,籲了口氣說:“看樣傷了骨頭。”就掏出煙袋來卷了支煙,並把煙袋交給小姑娘說:“拿出去,叫外邊的人也卷支抽。”
高個兒吸了兩口煙,問道:“現在怎麼辦呢?”
陸夫子說:“謝謝你們救命之恩,包好了,我得跟他們一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