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個兒這時才問:“你們是哪部分的?”
陸夫子說:“專政大隊第九分隊。”
女人睜大眼睛疑問地看看高個兒,高個兒說:“九隊都是知識分子,大部分是右派,反動學術權威什麼的。”轉頭看看陸夫子笑問道:“是不是?”
陸夫子趕緊點點頭說:“是的,我就是右派還兼學術權威。”
高個兒說:“唔,你們住地距這還有八裏地,你再權威這腿走不去,怎麼辦?”
女人沉吟了一下對那人說:“留下來吧,由我照看,叫別人回去。”
陸夫子說:“不不不,那會連累你們,我這樣的人……”
女人說:“沒什麼,我的境況也不比你們好……”說著聲音有些哽咽。
陸夫子忙說:“不,謝謝你們了。你們已經幫助我夠多的了,誰也不要再受連累,我爬也能爬回去的。”
這時那送煙出去的小姑娘回到了棚內說:“媽,他們說他們是來挖蛤的,挖不到蛤回去要挨鬥呢!他們都快嚇死了。”
女人輕輕歎口氣。
高個兒斬釘截鐵地說:“聽我的!”說完他走出葦棚,來到葦垛旁對那幾個人說:“你們那個夥計腿不能走了,你們幾個回去送個信,弄個擔架把他抬回去,就說你們幾個人架著他走到半路上碰到一個空葦棚,把他放在那裏了,諒他不會跑掉。你們也是有頭腦的人,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用不著我多嘴了。”
“你放心,你放心。”說著幾個人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正要動身,女人抱著一個口袋鑽出葦棚說:“慢著,剛才孩子跟我說你們是來挖貝蛤,沒挖到幾個蛤又傷了人,回去怎麼交差呢?這袋子裏是我跟孩子挖的,本打算賣了它買火車票回家的。你們拿走吧,叫他們吃去,吃了得癌!”
幾個人呆住了,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高個兒攔住女人說:“給了他們你怎麼辦?”女人苦笑一下說:“你放心,不管怎麼辦也不再尋短見了。”高個兒就回頭說:“既這樣你們就拿去吧。”幾個人千恩萬謝,含著淚接過袋子把蛤倒進他們帶來的口袋裏,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夜裏。高個兒在衣袋裏掏了一把,對女人說:“我身上沒帶錢,等我回去……”女人說:“不,我安頓一下那個受傷的人就走。我有辦法弄車票。”高個兒說:“怎麼也等到天亮吧。”女人說:“天亮造反派來發現我們一家藏在這裏好嗎?大風大浪都過了還怕走夜路嗎?何況天總會亮的!”高個兒伸出手去握了握那女人的手,沒說什麼,鑽進葦棚,囑咐了陸夫子幾句話,說聲“請多保重”便鑽出葦棚消失在黑夜裏了。
那女人無聲地從牆角什麼地方找出一盒火柴,點燃了幾根蘆葦,用鋁飯盒燒開、一點水,從一個布袋裏掏出一把炒麵,用葦稈攪了攪端給陸夫子說:“受傷的人禁不住餓,吃了它會好一點。”陸夫子隻覺得兩眼全被淚水填滿,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那女人把飯盒推給他說:“什麼也別說,吃吧。”陸夫子在吃時,那女人就指揮著小姑娘把整個葦棚收拾一下,連草根木梢都撿起來包好叫姑娘拿到河邊倒掉。等陸夫子吃完,她接過飯盒,對陸夫子說:“我們走了。你多保重,一會兒他們會來抬你的。你就說這裏一直是個空棚子就是了,別提我們……”陸夫子說:“不用囑咐,可是我能不能問一下……”女人說:“別問,什麼也別問。”陸夫子說:“你們救了我,至少叫我知道你的姓名吧。”女人說:“相逢何必曾相識呢?我也是被那人從死路上拉回來的,他也沒留姓名。我把他對我說的幾句話告訴你好了,忘掉該忘掉的,記住該記住的。甩開膀子走自己的路。”陸夫子說:“天哪,我真不知道該記住些什麼!”女人說:“記住天下總是好人多,這就有希望。”那女人像拍孩子似地拍拍陸夫子,沒說再見,鑽出葦棚。陸夫子從門縫望出去,天邊似乎露出點曙光。
把往事終於想完整後,陸夫子覺得輕鬆了點。放了盆熱水洗了個痛快澡,然後倒頭便睡。正當朦朧之際,有個聲音反複在他耳邊糾纏:“陸井然,受人之害你要忘也忘不了,可受人之恩為何沒記住呢?那個女人還曾尋找救命之人,你卻根本忘了這件事,你算什麼君子?”
他驚顧左右,屋裏沒有別人,聲音是他自己的。這一夜又沒睡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