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露出曙光,陸夫子就隻身走出了賓館,沿著那天走過的路又到了卡拉OK附近。找到了夜市那條街,找到了修理鍾表的攤位,那裏空無一人,隻有昨夜扔棄的亂紙果皮。他呆呆地在那修表人擺攤的地方站了好久,回到賓館時,人們都在吃早飯了。
下一站是這凍土地帶的中心城市A城。當年陸夫子就是先發配到A城,又由A城流放到死亡之鄉去的。從這裏到A城要乘汽車走七個小時。A城派了兩個接待人員接專家參觀團,在早餐桌上和大家見了麵,講了一下沿途應注意的事項,飯後就陪大家一起坐進他們帶來的大轎車。人們把團長請到前排位置,並讓小秦坐在他身邊,以便隨時照顧。
這是條新修的高速公路,平整寬闊。車子開得飛快,全感不到顛簸震動。大家都興致勃勃地看窗外景色,唯有團長閉著雙眼,似睡非睡,別人也許不在意,小秦卻早看在眼裏。
小秦三十歲左右,但看著要年輕些。她留短發,穿牛仔褲和寬式外衣,抽煙,喝酒,跳迪斯科。在人們心目裏是個聰明能幹,無憂無慮的新潮人物。其實她有她的深沉處。臨行前一天,她接到一個電話,是陸師母打來的。陸師母在電話中囑托她一路多照顧陸團長,要勸他少講話,尤其不要叫他在公開場合發什麼言,有這類任務盡可能請副團長或別人去講。說是“他年紀大了,顛三倒四,鬧出笑話來對誰都不好。”小秦答應著。暗自笑這些老年人都活得太小心,太辛苦。她對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看法。他父親是位副部長,有一次去外地視察,突然病倒,心律失常,差點報銷。大家都以為是疲勞引起的。其實是受到刺激憋悶出來的。他後來悄悄告訴家裏人,去的那地方正好是文化大革命中江青們揪鬥和拘禁他的地方。參加宴請他的當地負責人中有一個竟是當年蹲牛棚時的棚長,因為揭發他批鬥他有功曾受到造反派的寬大處理。他一到此地一見此人馬上五髒六腑都要炸開。他坐在餐桌前幾次想發作,想痛罵,都強製自己忍了下來,並笑嘻嘻地虛與委蛇。可到晚上就犯了病。小秦聽了後說:“你幹什麼要忍?幹什麼要這樣苦自己?憋屈死了有人領情嗎?”她媽媽卻說:“孩子,你怎麼這樣說話呀!要照顧大局。也要顧及自己身分,不這樣還能怎樣?”爸爸一聽,馬上點頭稱是,並且說:“雖然病了一場。可是想到把握住了自己的感情,我還是滿高興呢。戰勝自己也是勝利者呀!”小秦心想你們這些人受委屈活該。
小秦認為陸團長夫妻也是這號人物,不必防備他說錯話,倒要小心他心髒病暴發。
上路以後她冷眼觀察了一下陸夫子,發現他當真有些異樣。他在火車上一路沒睡,遊市場時神情恍惚。小秦真怕他出毛病,為避免刺激,赴宴時故意把那條文化大革命味的標語擋住。可宴席上說到前市長時,還是弄得他變顏變色了。現在他雖兩眼微閉,臉上的肌肉卻不時抽動。看得出,他心中有風暴在翻滾。她不希望出現爸爸那樣的情況,她想試著了解一下老團長的心態,再決定怎樣幫助這位老人。
當陸夫子稍鬆弛了一點,把眼光投向窗外時,她從身旁拿出一瓶可樂遞過去說:“您喝口水。”陸夫子笑說:“我不喜歡那東西,自己帶著茶了。”老頭從公文包中拿出個用毛巾裹著的密封杯,打開蓋還在冒熱氣。老頭喝了一口,客套地說:“這幾天我們都玩得很舒服,就是辛苦你了。你才是真正的團長。”小秦說:“我是給大家跑腿的,隻要大家高興,我就念佛。您高興嗎?”
“很久沒這麼高興過了。誰能想到,這麼個閉塞的地方,開放以後會有這麼大變化。看來隻要改革開放政策不變,我們國家是有希望的。”
小秦眼睛閃過一縷狡黠的火花。說道:“也有不好的一麵喲!那天宴會上掛的標語,就叫人惡心!要是我爸爸看了非犯病不可。”
陸夫子聽說過小秦的爸爸一犯心髒病就死去活來,但不知和昨天的標語有什麼關係。便問:“為什麼?”
“右邊那一幅,寫著‘向代表團學習,向代表團致敬!’這不是文化大革命的調調嗎?”
陸夫子愣了一下,剛想說這標語我怎麼沒看見,小秦卻不給他插嘴的機會,搶著說:“我爸爸絕對見不得任何能聯想起文化大革命的東西來。哪怕稍有點暗示,他都會舉措失常,坐立不安。昨天看到您那從容大度的樣子,我非常敬服。我爸要像您這樣豁達開朗該多好,他自己少受點折磨,我們家人也少跟著擔心,您說是不是?”
小秦猜對了,老年人也照樣愛虛榮。陸夫子並沒說自己沒看見那幅標語,反倒笑嘻嘻地打馬虎眼說:“嘿嘿,我也沒你想得那麼超脫。不過,不過人總不能隻想自己痛苦的那一麵。凡事退一步著想,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