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5(3 / 3)

這位老太太高高的個子,和身高比起來,顯得瘦了些。純粹的歐洲人麵孔和體型,看不出多大年紀,但從臉上的皺紋和那老式的披肩來看,總是比他們要長一輩。那位老太太伸出手說:“不認識不要緊,現在認識也不晚,我叫夏洛特。英國人。願意和我閑談一會兒嗎?”大家高興地和她握手,齊聲表示歡迎,又原地坐了下來。老太太便把椅子拉過來和他們坐在一起。大家說:“初次見麵,怎麼好意思叫你付帳。”她說:“小意思。我倒要請你們原諒,剛才我聽到了你們和那位歌手談話,開頭雖然是無意的,可是我後來注意聽了,很對不起。”陶笑著說:“既是在咖啡間談的話,當然沒有保密性,何況誰也想不到會有懂漢語的朋友在座,而且漢語這麼好!比我這蘇州國語講得好多了。”

“我母親是中國人,我出生在北京,在那裏讀完中學才到英國來的。不過我也是很久沒說漢語了。”

陶說:“現在中國到國外來的人很多,這裏也有不少華僑,還是有機會說漢語的吧。”

“我是個過時的人了,你們那裏來的人,包括台灣來的人多半都是新派,他們看到我這樣的老古董都扭過臉去。我也不願意找難堪,所以不大去主動搭訕。至於這裏的華僑社會,也不太令我好感。中國人不團結,我看了傷心。比如,人家猶太人在一起總是互相幫助,你在這條街開店生意好,我就不在這裏再開店了,另外再開辟新地盤去。中國人呢,你在這裏開個飯店生意好,明天他一定也擠到這裏再開一個,還要賣得比你便宜。自己人擠兌自己人,叫外人既得利又看笑話……唔,你看我又扯到哪兒去了,難怪人家不願和我談話。”

陶說:“不,你談的這些,對我們不說都是新聞,聽著也很有興趣。”

“我隻要講得自己高興,並不管人愛聽不愛聽。剛才你們說話我聽見了,我想冒昧地談點我的看法,一個愛中國的外國老人的看法。”

大家說:“那太歡迎了。我們洗耳恭聽。”

老太太說:“你打聽那位反對演講的先生有沒有台灣背景是吧?”

陶說:“是的,因為報上這樣說。”

“為什麼問他是哪邊的人呢?我看在這件事上,一個人來自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說話有沒有道理!不要管他哪裏來的,誰說的對,真理就在誰這邊,你們說是不是。”大家點了點頭。

老太太接著說:“我沒看過這張報紙,不知那些學者文人說了些什麼,剛才那位歌手不是說他在英國也見過衛道士式的人物嗎?碰巧我在這裏也聽過國內來的人演講。我說的國內包括大陸和台灣兩處。我是抱著了解中國的願望去聽的,聽完後我的感覺,可以打個比方來說明,這比方還是從魯迅先生那裏受到的啟發。比如我們去動物園看孔雀,那個講解員叫我們蹲在孔雀屁股後麵看它開屏。並且說這就是孔雀最美的形象,我們會怎樣想呢?當然我們不能說這不是真實的存在,可我們也絕不能承認我們看到的就是完整的孔雀,因為這不是孔雀的全部,甚至也不是孔雀的主要特征。真正使孔雀成為孔雀的,是人們從正麵看到的它開屏時的模樣。我們能說這是個好講解員嗎?如果這孔雀是他飼養的,他絕不會這麼幹,因為這對孔雀不公平……”

老太太講到這裏停了下來,搖了搖頭,做了個不以為然的手勢。聽的人也屏住了氣,有的低下頭在想什麼,有的下意識地做著小動作。扶扶杯子,摸摸下巴。

老太太平靜了一下自己又接著說:“我有次聽這樣的演講,聽完就像報上罵的那位先生一樣,想站起來問問,你們這些從中國來的人在台上罵中國,知道不知道我們這些在海外的中國人、半中國人心裏是什麼滋味?知道不知道在座的外國人在拿什麼眼光看中國人?我長得不像中國人,他們不用那種眼光看我,但他們在用憐恤、輕視的眼光看過中國人後拋給我一個同類之間自得的、默契的眼光,使我心裏更難受。中國是我母親的國家,我不能嫌我母親的國家醜,也不允許別人嘲笑我的母親醜,因為我愛中國,我把中國人看作我的兄弟姐妹,這就是我要請你們喝咖啡的原因。我不是說中國樣樣好,哪個國家也不樣樣都好!樣樣好還談什麼改革呢?可做個中國人,你總得看到中國的好處,而且得承認自己也有使它越來會越好的責任。那位挨罵的先生我不認識,甭管他是哪兒來的,他比報上誇的那些人更叫我喜歡,八成他也像我一樣是個老古董!”

老太太喝了口咖啡,籲了口長氣說:“也許你們覺得我有點太感情用事了吧。好,拋開感情,講公理吧。大家不是都擁護民主喜愛自由嗎?好,你有揭露中國陰暗麵的自由,有批評政府的民主,聽眾不也有和你意見不一致的自由?反駁你的觀點的民主嗎?你在台上可以隨心所欲地要怎麼講就怎麼講,人家在台下唱唱反調怎麼就要群起而攻之呢?好像中國的左右兩派,在這點上倒像是精誠合作了,我感到悲哀!”

老太太過於激動,停下不講了。人們就由衷地說了些讚同的話和安慰的話,隨後,為了使心情輕鬆一下,又換個話題,談了些英國的風俗民情。分手時向老太太要名片,她說:“我不印名片,記不記得我的名字沒關係,隻要記得海外還有我這樣半個炎黃子孫,還有這麼一種愛中國的人就好。”

這晚上陶很久沒睡著,他想如果有機會去巴黎,他還是要認識一下那位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