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手看見新來的是中國人,一邊唱著一邊揚揚手,並且點了點頭,更加賣力地唱了下去。
陶坐下看了一會兒,發現這人麵熟,細一瞧,不是外人,也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名叫呼爾文。這位朋友是個天才,會畫畫,參加過七十年代末北京民間辦的一次新潮美展;會寫,曾發表過至少一篇。前些年到了美國,在一個大學學文學,陶有次去美國,此人還臨時替他當過兩天翻譯。共同工作中他們鬧過一點小摩擦。就是這位朋友總愛熱心地指導陶的言行,口頭語是:“別這麼說(做),美國人不是這麼說(做)法的。”有天陶就跟他說:“您注意。我可是個中國人,他們美國人到我們那兒,我們可並不叫他們按我們的口味說和做!”從此他就不再那麼熱心,過了兩天便換了人。此後想起這事,陶還後悔自己太愛激動。他說他的,不按他的辦不就完了?何必得罪人呢?此事過去數年,陶已忘卻。沒想到世界這麼小,今天竟在這個地方見麵了。
歌手在零零落落的掌聲中下了台,就直奔中國人這桌來了,而且馬上就認出了陶。人家絲毫沒有記恨前嫌的意思,伸出兩手說:“幸會幸會,什麼時候到的英國?”陶一麵答話一麵向眾人介紹。歌手立刻拉把椅子坐下,要了杯土耳其咖啡,和大家聊天。陶說:“你可真多才多藝,呼爾文,呼爾文,怎麼又忽而唱起來了?”歌手說:“在外邊闖世界,就得拳打腳踢,哪樣能掙錢就幹哪樣,有錢才能立住腳跟呀!”陶問他:“那麼文學呢?你還寫作不寫?”歌手說:“不寫了,寫那玩藝兒太費工夫,這地方時間就是金錢。但還寫詩和散文;不過英國這地方沒什麼中文報刊,寫了還要寄到別國或香港發表,很麻煩。”陶問:“你和歐洲的中文報紙有過來往?”歌手說:“是的,差不多的我都發過稿。”陶就拿出執台灣觀點的那張問:“你了解這張報的背景嗎?”歌手看看說:“台灣官方辦的,不光台灣出錢,連編輯、排版都是在台灣,作好再空運到歐洲去印刷。怎麼?你對這上麵哪篇文章有興趣?”陶把報紙推給他,指了一下說:“你看看這篇!”歌手拿起來匆匆讀了一遍,笑道:“這位餘某人是夠討厭的,這類人我在英國也見過。人家剛揭露一點中國的弊病,他們就以衛道者的姿態表示憤憤不平,甚至會痛哭流涕,好像隻有他們愛國。你這麼愛國,你回中國去呀,為什麼還在外邊作假洋鬼子呢?”陶說:“不能就憑這個斷定他是台灣國民黨的人吧?”歌手說:“還要什麼呢?若不懷有敵意,怎麼會提那種問題!你看看,學者們談了什麼?不就是說中國窮,中國落後,中國缺乏民主嗎?不全是事實?還說中國封建專製,腐敗愚昧,這不也是事實?我看還揭露得很不夠呢。學者文人敢於揭露,表現出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和勇氣,也表明改革開放的成效,所以外國人聽了叫好。可這位餘先生說什麼,他居然說看這幾位同胞踩估自己的國家,他感到痛心!還問人家,如果你看到一個孩子用嘲笑自己母親醜陋來取悅於人,你們有什麼感想?呸!這類衛道士,馬屁精,文化大革命中我見多了……”
“等一會兒,我怎麼越聽越胡塗!衛道士?你說這位餘是衛道士?”
“是的!”
“他衛哪種道?”
“極左之道唄!”
“你不是相信他給台灣幹事嗎?”
“當然是台灣派去的,反對改革開放,給言論自由潑冷水,不是台灣派來的誰會這麼幹!”
“那為什麼台灣報紙也罵他?”
“給他打掩護唄,造個假象,表明他和台灣沒關係呀。你剛才不是問我有沒有證據嗎?這不就是證據?台灣越罵他越證明他們是一夥呀!”
陶知道和這位歌手是絕對談不清楚的了,便笑笑說:“多謝老兄指教。不過你老兄的邏輯我一時還理解不透,讓我自己再琢磨琢磨吧。咱們換個話題如何,告訴我你近來生活得怎樣?”
歌手連連點頭,談起他的境況。他對自己的境況,還是很滿意的。經濟上過得去,日子過得滿舒服,陶問他是否以哪一位紅歌星為目標,鑽研歌唱藝術?他說:“為什麼我要以別人為榜樣?NO。我自己唱我自己的,我怎麼唱得舒服怎麼唱!”陶說:“這麼說,你已經自成一家了!”他說:“為什麼要成一家?做人麼,自己過得愉快就行,幹麼非要成家呢?成家意味著對別人負責,我幹什麼要對別人負責?唔,老兄,你這些觀念已經過時了……”正說著他的同伴來叫他到別處去趕場,他就匆匆告別而去。陶他們也不想再坐下去,就揚手招呼侍者來買單。侍者過來笑笑說:“先生,你們的帳已經有人付過了!”
“誰付的,是剛才唱歌的那人嗎?”陶有點意外地問,並掏出幾張鈔票給侍者,“我不要他付錢,請退還他。”
侍者沒接錢,往後退了一步說:“不,不是那位先生付的,是另一位。”
“誰?我們這裏再不認識別的人了。”
忽然從身後一個桌上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不認識就不可以請客嗎?”聲音很低,有點沙啞,卻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口音。大家驚奇四顧,沒看到哪裏還有中國人。這時從最鄰近他們一桌站起一個老太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