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製組在倫敦租的一套公寓,在昆士衛一條叫“莫斯科大街”的陋巷內。這有點嘲弄意味,似乎在提醒我們盡管到了倫敦,可還屬於“東方集團”。昆士衛也算條熱鬧的街,是類似香港灣仔、北角那種熱鬧,格調不高。街上有阿拉伯人擺的幹果攤和糕餅攤,有些雜貨鋪。有一家舊貨店賣的衣物比北京寄賣行的貨品要破舊得多,很懷疑這樣的東西在北京是否允許出售。在美國和香港這類東西是隻能放進塑料袋交給垃圾車的。所以大家都不喜歡這個地方。拍片之餘,寧願多走點路去劍橋大街或唐人街玩。陶到倫敦的第二天下午,在大英博物館拍完外景,就到唐人街去吃晚飯,等上菜的時候,他去了一下報攤。這裏的報攤很有超脫政治的味道,台灣報,大陸報,歐洲、香港、美國、新加坡的中文報紙,不分政治傾向,都放在一塊賣。上午是一份一份賣,到了下午,報紙快要失去時效了,就把幾種報搭配在一起,用買一份報紙的錢可以看到三份報紙。由此可見,商品搭配之風並非中國大陸首創,乃是全盤西化的結果。隻不過中國在洋為中用時稍加變化而已。陶找到了關於搭配風的依據,很高興。就用花兩份報紙的錢買了六份報紙,拿到餐桌上供大家閱讀。
陶拿著報紙亂翻,看經濟新聞,看商品廣告,看女明星秘史,看黑社會內幕……看著看著在香港報紙上發現一篇報道。這份報紙的老板是中國政協委員,海外公認這是張中間偏左的報紙。他的讀者比純左派“大公”“文彙”多得多,觀點也比較容易被接受。那篇報道說幾個學者文人在歐洲開講演會獲得極大的成功。記者以極熱情的口吻讚揚中國近年民主之發展,知識分子思想之解放,對他們大膽抨擊腐敗現象與落後狀態的勇氣表示欽佩。看得出文章作者是對中國充滿了熱愛,對中國改革有很高評價的,陶看著如吃一杯涼茶,渾身舒坦。看到最後,有幾行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會議中,也有人提出挑戰性的問題,但被某教授嚴辭駁回了。因提問者係台灣出身,有人懷疑此人是否有其他背景,在下以為文人聚會,不宜參入政治意識,想來該公不致如此……”
陶看後,倒吸了口冷氣,心想這一定就是指的餘,與肥仔說的正對上號麼!幸虧沒去那女人家,誰知他那位先生有什麼背景呢?
接著往下翻,又翻到一張代表台灣官方觀點的歐洲報紙,上邊也有關於這個會的新聞。這篇新聞的題目就叫《演講會上的鬧劇》。文章以嘲弄口吻說,記者有幸聆聽了大陸名人的演講,雖作開放之狀,仍看得出欲言又止的尷尬心態。但能如此指陳大陸政治弊端,確也已屬不易。從會上也看到潛在的極左勢力之頑強可怖。有來自歐洲某處之某公,當場用紅衛兵的左式語言對演講者提出質問:“兒子不嫌娘醜,你們這樣罵自己的母親,就不知道我們聽了是什麼滋味嗎?遭到演講者怒斥,掃興而去……”
陶看完,覺得已經弄明白的事又胡塗了。這位餘先生,既是有台灣背景,台灣係統的報紙怎麼也罵他?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把兩邊都得罪了?肥仔說他拗,看來不是一般的拗,八成是個很難相處的人物。怪不得能做出寧叫他太太失約,也不請自己到他家去的事來。再想想他叫自己太太學法文的方式,足見此人是夠不通人情的。看來那位女士生活得也未必像肥仔描述得那麼好。隻不過她從貧困的山東農村來到巴黎,生活水平提高,就算滿意而已。幸好沒到他家去,若真去了,可能會把原來的想象都破壞,失去一個創作素材,倒不如這樣留下想象的餘地,反倒可以引出一篇有趣的作品來。
飯菜早已上來,陶邊想心思邊往嘴裏填,不一會兒肚子滿滿的了,卻完全沒注意到都吃了些什麼,有什麼滋味。
飯後,陶心情好了點,就和朋友們去逛街。他們在一個小廣場碰到一群龐克,有的把頭發理成豎著的齒輪形,使一排尖尖的齒牙刺向天空。有的剃一半留一半,在額頭再畫上一隻眼睛,使人以為中國的二郎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紅衛兵剃了陰陽頭,鬥歪了那隻慧目,偷渡到英倫三島來了。還有一位女士,把頭發染成紅黃藍三原色,臉又從中間分開,左側塗青,右側塗白,青的那邊以原來的眼睛作基礎,把它畫成個雞蛋那麼大的一隻眼,白的這側又把睜著的眼睛畫成閉著的模樣。他們穿得也奇形怪狀。有的皮褲皮衣,有的全身襤褸。還有位把大小三麵國旗做成短褲乳罩;另一位在帽子上該釘帽徽的地方頂著一個生殖崇拜的圖騰。陶看著有趣,想拍張照片,可又有點害怕,怕他們發現揍自己一頓。便叫一位同伴站在麵前,裝作拍他,實際遠遠地拍那群龐克。誰知被龐克先生發現了,一起走到陶的麵前,客氣地說了些什麼。陶還以為是提出抗議,誰知翻譯說,他們問能不能和他們一起拍張照,他們還沒和中國人一起拍過照。陶聽了大悅,立即同意,一口氣拍完半卷膠卷,便和他們談起來。一經接觸,發現這些人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凶惡。他們隻是覺得這樣生活有趣,並不想侵害別人,對人還是非常客氣,很講禮貌的。陶記下他們的地址,答應照片洗出來後給他們寄去,他們便做義務向導,領他們到了一條有名的古老街道,才友好地分手。這條街上多半是小店鋪,有印度人開的首飾店,東南亞人開的餐館。說不清是哪裏人開的服裝店,商品五光十色,價錢比較便宜,陶為他太太買了條紗巾。按旅遊指南找到一家據說是莎士比亞常光顧的咖啡館,可惜咖啡館已成危房,正在修繕。正待要找車回公寓,忽然聽到有中國歌聲傳進耳鼓,依聲尋源,找到一間小咖啡間,裝飾還算高雅,估計不會有太出格處,便掀簾進去,屋內燈很暗,但一個個小桌上都點上了蠟燭。靠屋子一頭,有個小小的樂台,在兩個樂手伴奏下,一位炎黃子孫,年輕男士,扭著美利堅舞步,正引吭高歌“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在外國見到自己同胞在弘揚祖國文化,大家自然十分高興,連價錢都不問,就坐了下來,要了幾杯咖啡,凝神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