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年過去了,再沒有走過那條路。去年到北京時,坐的是飛機。當我看到一片雲海中象孤島似的異常突出的一個山頭時,不經心地自問了一句:“這是哪座山?”
背後就傳來一聲輕輕的答話:“草鞋坪。”
我急忙回頭看去,答話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同誌。穿一件月白上衣,紮兩隻短短的發辮,圓臉,大眼睛,眼睛一閃一閃也正眺望那孤島似的山頭。我認出來了,她是從西昌上飛機的。她們同行人很多,年齡也大都相仿,身體健康,一路上說說笑笑。看樣子,象是去重慶開什麼會的。
她既知道草鞋坪,想來也知道那一家人的,我就打聽起來。果然,她熟悉極了:
“公路一通,他們就回清風縣去了。”
“那麼雲妞呢?”
“結婚了。”說完,她回過頭去,把臉貼在窗戶上。
“是住在水打鼓,還是在清風城關?”
旁邊一個小夥子笑著插進來說:“都不是,你看(口麼),就住在那山頂上。”
“怎麼?草鞋坪?不是公路修通了……”
“打尖店是用不著了,可是科學院需要高山氣象站。他們小夫妻自報奮勇又回到草鞋坪去了。”說到這兒,她把那麵衝窗戶的女同誌猛力一拉,笑道:“你原來不認識的?這就是草鞋坪氣象站站長,去出席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的……”
我吃驚地再看看她,依稀憶起了雲妞的模樣。她早已笑得直擦眼淚,斷斷續續地說:
“我早認出你來了,你和我男人在草鞋坪的那天晚上……”
一九六二年十月
“注釋1”鍋莊娃子是奴隸最低一等,是家奴。
“注釋2”涼山彝族地區在民主改革前,是奴隸社會,奴隸主階級稱黑彝,奴隸階級叫白彝,也稱黑骨頭,白骨頭。兩個階級絕對不通婚。
“注釋3”一種竹製口弦,放在口上彈,借口腔作共鳴器。
“注釋4”彝人稱頭頂為“天菩薩”,認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
“注釋5”慶祝豐收,作買賣,調解糾紛的一次集會。
“注釋6”彝族不燒陶器,一切用具皆用木製。
“注釋7”彝族風俗,丈夫不成年,媳婦可長久住娘家。
“注釋8”正如黑白彝之間不通婚一樣,彝人更嚴厲地不準和漢人通婚,這叫作“黃牛是黃牛,水牛是水牛”,發現私自通婚,全族出來懲罰,一般的是把兩人全處死,也有把彝方一家全殺了的。
§§沂州道上
趕車的人吹熄紅紙燈籠,夜空裏響起一聲清脆的鞭響,大車晃了晃,就走動了。
坐在我對麵黑影中的是顧彤,一個熱情而容易激動的人。我倆一齊來臨沂采訪農業勞模的事跡,對象是一位殘廢軍人,出色的農業社主任。剛才我們睡得正熟,店主人推醒我們說,有一輛回臨沂的大車正在這兒“打尖”;我們急忙爬起來,懵懵懂懂地就上了車。趕車的人個子很魁梧,黑地裏看不清他的臉相。他問過我倆的來處後,再也沒說話,看來是個沉默的人。
大車搖晃著出了村子。
月光下,一團團的黑雲從沂蒙山頂往東南湧過來,雲下的一帶山巒成了墨黑色。沂河的水聲低沉而威嚴,遠近的村莊隱現在深灰色的樹叢中。沂州道上,一片肅穆景象。
顧彤望望四周,充滿感慨地說:“這條道,我有十年沒走了。十年前,我在這條道上曾經認識了一個人。有一個時期,那人的魁梧而高大的身影經常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他那火焰似的目光經常要燒得我渾身震動。進城之後,我的生活和興趣,漸漸地和往日的習性離得遠了,他那影子也逐漸地模糊起來,終於被我忘記了。這兩天,隨著這久別了的山、樹、河、道,他的影子又在我眼底活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忘記了他那樣的人是多麼不應該!”
這兩天我確實感到顧彤有些異樣。他說的是個什麼人呢?我禁不住要求他講下去。
風悠悠地吹著我們,趕車人點著了煙袋,大車不緊不慢地在漫野裏行進著。
“一九四七年夏末,我們那個縱隊奉陳毅將軍——他現在是元帥了——的命令從魯中插到魯南敵後,在戰略上破壞敵人的重點進攻。我們在敵後把敵人打了個稀裏花拉,蔣介石沉不住氣了,下命令讓自南麵進攻沂蒙山區的隊伍全部向後轉來對付我們這支小部隊,敵人的重點進攻就這麼完蛋了。這就是有名的外線出擊,你總該聽說過吧!”
“可是,敵人一回頭,我們這支小部隊卻立即處在三麵受敵、眾寡懸殊的地位上,我們一共隻有兩個縱隊多些,而敵人的數目比我們多幾倍!陳毅司令就命令我們向西,一直向西,穿過津浦路,渡過運河,到鄆城羊山一帶和剛渡黃河的劉鄧大軍會師。”
“西進的第一天白天,就是這個景色,比這還凶。火藥煙似的黑雲連成一片,就象整個兒沂蒙山都騰空而起,從西北方壓了下來。風帶著沂河兩岸的砂石,樹枝,草葉,滾卷過魯南平原。我們用毛巾包上臉,在眼睛前邊拉開個小口,走一二十步睜眼看看前邊的人,隨後又閉上……”
“夜裏,風小了,翻了海似的大雨砸下來,轉眼間雨水就沒了道路。手電筒失了效,帶路的人全靠閃電認路。我們把綁腿解下來,從頭到尾連成一根長索,大家都抓著綁腿走路。沂蒙山虎嘯似地吼著。我們是後衛,離我們三四裏地遠有部隊在打阻擊,我們卻連槍聲都聽不見。”
“到天亮,我們總共才走了二十來裏路。上級命令休息兩小時,分班做飯。”
“雨還在下。指導員和連長去檢查各班做飯的情形,我在連裏當文書,當時沒事,就靠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打瞌睡。過了一會兒,通訊員給我送來兩茶缸煮黃豆。我就靠在那兒抓黃豆吃。”
“這時候,從我們的來路上,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一個人。這人好魁梧的個兒,長臉,高顴骨,一雙大眼滾滿了紅絲,穿一身土紫花布褲褂,皮帶上插著一顆手榴彈和一把土造的小匕首。左胳膊掛在胸前的一條草繩上,整個袖子全被血染成了深褐色,大襟和褲子上也滿是血漬。雨水在他臉上直流。”
“他走到我麵前,看看那碗黃豆,爽快地說:‘同誌,給我吃些行不?’”
“我把茶缸遞給他,他就地一坐,拿膝蓋夾著茶缸,用手往嘴裏撥拉,一會兒的工夫就吃光了。放下茶缸,他問我:‘咱們連上有藥沒有?我這胳膊還沒包紮呢。’”
“我問他是哪個單位的,他從懷裏掏出來一個濕了的土皮夾,又從皮夾裏抓出一個符號和一張複員軍人的證明書。符號上印著‘臨沂縣支前大隊二中隊,中隊長’。”
“他等我看明白,補充說道:‘昨天我叫炮彈打迷糊過去了,夜裏醒來一看,也沒有人,也聽不見槍響,把我好急了一陣。後來碰上一個送隊伍回去的向導,說咱們往西撤了,我這才趕上來。’”
“我們連的衛生員前一個星期就犧牲了。炮彈把他的十字包打了個稀爛,隻剩下一瓶紅藥水和一個救急包在我皮包裏放著。”
“我雖然見過傷員和犧牲的同誌,可從來沒敢注視過他們的傷口,更沒有動手上過藥,所以一挨他的手,我就渾身抖起來了。偏偏他的衣服全濕透了,和身體粘得挺緊,弄了半天,還沒把袖子卷上去。他不耐煩了,右手拔出匕首來,把左肩膀上的衣服挑了個口子,隨即使勁一扯,哢的一聲,袖子一撕兩開,隨後,他用右手托著左胳膊在雨下淋了淋,說:‘來吧。’”
“我把紅藥水倒在手巾上,輕輕給他一抹,毛巾被一件硬東西掛住了。他渾身緊張了一下,用力推開我,兩眼注視著傷口,用兩隻指頭捏著一塊什麼東西,狠命地一拔,隨手扔到泥裏,搶過藥水瓶,往傷口澆了一陣,拿救急包按在流血的地方,又用破袖子一裹,一聲不響地往西走去了。在他站的地方留下了一片血水。”
“我平靜下來後,蹲下身去找他扔掉的那塊東西,看出那是一塊蠶豆大小的彈片。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情,我把它撿起來,在大雨下衝淨,包好,放進皮包裏。”
“我們出發之後,在半路趕上了他。指導員盤問了他幾句,又看了他的證件,便把自己多年積存下來的兩塊銀元送給他,叫他路上買飯吃。他兩眼閃灼一下,沒說什麼,收下了。”
“傍晚,雨更大了,整個道路都叫前邊的大隊踩成了爛泥坑,一腳下去,直陷到大腿根兒。指導員擔心地說:‘今晚上夠那位同誌掙紮的,怕他跟不上來了。’誰知,半夜大休息時,他竟然又追上了我們。”
“第二天白天,雨小了些,下一陣停一陣,路可更難走了。有的地方要趟沒腰深的水,有的地方又硬又滑,要四五個人標著膀子走,才不至一步一跌。那位同誌卻還象頭一天一樣,用草繩掛著胳膊,一步一步地在水裏晃著,在路上被我們趕過去,在休息的地方又追上來。”
“這天夜晚起了風。西北風夾著冰冷的雨點迎頭撲過來,吹透了我們那水淋淋的衣服,吹透了皮肉,吹透了五髒六腑。大家縮成一團,疾走著。拂曉之前,我們又在路上趕上了他。指導員說:‘同誌,前邊快到運河了,運河兩岸是白區,還鄉團猖狂得很,你無論如何要堅持著,別掉得太遠了。到下個休息站,我們也許能聯係上團部,那時就派擔架來接你,現在我們身上有任務,不能幫你的忙。’”
“他說:‘你們執行任務要緊,不用管我,我有手榴彈,有刀。’”
“到了下個休息站,沒有聯係上團部,卻撿了一匹騾子。一路上,我們碰到不少這樣的牲口,有騾子,有馬,也有毛驢。它們有的身上還馱著鞍架,甚至還帶著整個兒的炮座,就象在泥水裏生了根似的,四條腿筆直地挺立著,渾身僵硬。你打它,拉它,拿刺刀戳它,它一動也不動。據說這是走累了,累得失去了知覺,在它恢複過來之前,殺了它它也不會動一下;部隊行動急,等不得它恢複,便隻好丟掉或殺掉。這頭騾子我們推了幾下沒推動,本已不打算再要了,可是我們走出去十多米時,它自己卻哢達哢達地追了上來。在休息站喂了它些草,指導員命令我拉著它等那位同誌,叫我一等到他,就急行軍追上去。臨走,他把他的加拿大手槍也交給了我。”
“我拉著騾子找個樹下坐好,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睡著睡著,一陣機槍聲驚醒了我。嚇,好毒的太陽啊!滿天上一片雲也沒有了。四架野馬式飛機在東邊開闊地上空俯衝著,發出一串串火光,響起一陣陣槍聲。地麵上有一個人,一會兒倒下,一會兒跳起來往這邊跑,我一看,正是那位同誌。我站起來喊道:‘快跑啊,我等著你呢!’”
“他看見我,怔了一下,隨即又倒了下去,這次卻好久都沒再爬起來。我想‘糟了,他別又掛了彩!’”
“飛機又在他頭上掃射了好久,然後盤旋了一周,嗷嗷嗥著,朝西邊飛去了。”
“他還沒起來。我把騾子拴在樹權上,跑過去看他。剛跑出樹下兩步,就聽他喊道‘別動,飛機還要回來。’”
“果然,話音剛散,一架野馬式飛機從我身後掠了過來,又在開闊地上旋了一圈,這才飛走。”
“飛機聲消失後,他帶著滿身泥水走過來。”
“我說:‘剛才嚇了我一跳。’”
“他說:‘我本想跑進莊隱蔽起來,看見你在這兒,改了主意了,我怕把你也暴露了。’”
“我拆了些樹枝,把我們倆和騾子都偽裝起來,扶他騎上牲口。這時我才看到,他跟我頭一次見麵時完全變了一個人,眼窩和腮都深深地凹進去了,臉色蠟黃,嘴唇焦黑,吊著的那隻手變成了黑紫色……”
“飛機成群地在天上肆虐,前、左、右三方不斷地響著轟炸聲,遠近有十多處冒著白煙,風裏含著焦臭味。我們還看見成串的降落傘吊著的重磅炸彈在遠處緩緩落下,看見火光。”
“騾子的目標大,我們隻能在青紗帳裏走。太陽象一盆火似地懸在當頭,烤得人渾身疼,衣上的雨水換了汗水,地上的泥還是那麼軟,那麼深,卻熱得燙腳。空氣似乎凝結了,又熱,又粘,呼吸著燒嗓子。我隻覺得一陣陣眼花,頭眩,腳軟,渾身無力。回頭看看他,他還是老樣子,騎在牲口上鎮鎮靜靜的。”
“遇上了一段好路,我剛要拉起騾子快走,就聽背後咕咚一聲,回頭一看,他倒在地上了。我忙過去扶他,隻見他滿臉紫漲,眼閉著,牙咬得挺緊,哪裏還醒人事!”
“我急得轉了半天圈,才想起這大約是中暑,就跑開去找水。漫窪野地,哪兒來的井?隻好拿手巾到路上沾那馬蹄坑裏的泥水、捧回來往他頭上和嘴裏擠,這麼來來回回地不知弄了多少次。這時,四周圍靜極了,靜得似乎有一種極輕微的聲響在空氣中振蕩。我忽然害怕起來,我們周圍沒有部隊,遭遇上敵人怎麼辦?”
“終於,他睜開眼了。先茫然地看看我,看看四周,隨即苦笑一下,用右手撐著地要爬起來。我說:‘不忙,你先歇歇!’這句話還沒落音,就聽頭頂上嗖嗖的兩槍,忙向四周看去,糟了,五十米開外有十幾個穿便衣的人,托著槍正往我們這兒跑,一邊喊著:‘捉活的呀,土八路交槍吧,跑不了啦!’”
“他一下子就跳起來了,伸手從我皮帶上拉出手槍,把槍夾在左胳膊彎裏,右手抽出匕首,喊道:‘快,上馬!’”
“我說:‘你先上!’”
“他說:‘你上去拉我!’”
“我兩手按住騾背,往上一竄,剛邁過一隻腿去,那騾子就象瘋了似的,尖叫一聲,撒腿飛跑起來。我喊‘站住’,喊‘籲’,拉韁繩,揪棕毛,怎麼也不能使它慢一步。”
“背後傳來手榴彈的爆炸聲。我的心緊緊縮成了一團,勉強回過頭去張望,這才知道我已跑出很遠來了,背後是一片青紗帳,根本認不出剛才出事的地方。”
“又跑了一陣,看見我們連隊了,我大聲喊:‘快攔住,快攔住,這騾子驚了。’”
“大家揚起手來攔在路上,大聲喊:‘籲,籲!’那騾子原地轉了個圈,頹然倒下來,把我從背上扔出去老遠。回到它身旁,我看見它屁股上深深地插著那把匕首,我立時鼻子發酸,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指導員看看我,又看看那把匕首,捏著拳頭喊道:‘立正!’”
“我們站好,他轉身向東,帶頭摘下帽子,喊:‘靜默!’”
“靜默完畢,我們繼續前進了,但我一直不相信他會死掉,這樣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說到這裏,顧彤長籲一聲,沉默了。我也不想講話。趕車的人幹咳了兩聲,又點著一袋煙。
天陰透了,黑暗遮住了一切。隻有趕車人那煙火,偶而紅光一閃,照亮那搖晃著的轅馬和他自己那魁梧的輪廓。
“可惜我不知道他是哪一區的人,也沒記住他的名字,不然,這次倒可以打聽一下。”顧彤沉默了片刻,又歎氣道:“不問也罷,若真打聽出他還活著,我真沒勇氣象現在這樣子去見他,這些年自己進步得不快啊!”
遠處傳來幾聲雞啼。黎明悄悄地,悄悄地隨在雨的身後飄來了。公路兩旁稀稀落落地露出了白色的牆壁和藍色的樹叢。沂河的河西一片銀白,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沙灘。在下雨,是那種沉靜的,溫暖的雨,落在地上連聲音都沒有。
在岔路口,車停住了。趕車的人說:“我要下路了,進城就順著公路走,還有三裏地。”
我們感激著跳下車。趕車人咳了聲,沉悶地說:“你說的那個人沒死,現在陳家後莊當農業社主任,叫陳寶田。”
“陳寶田!”我驚叫道,“我們要訪問的就是陳寶田!”
顧彤問:“你怎麼知道的?”
趕車的人笑道:“我怎麼不知道?”
顧彤定睛一看,怔住了。我也怔住了。可不是嗎,長臉,高顴骨,大眼睛,左邊的袖子空著……
一九五七年
§§海軍大校
下了幾場黃梅雨,二號樓頂漏水了。雪白的牆麵滲成了“虎皮宣”,黃一塊白一塊的,技術員黃準看著就象吃飯時瞧見了蒼蠅似的,真惡心!
他到工地才一個月,參加了幾次質量檢查會,關主任批評人時那副霹靂烈火,怒目金剛式的態度,早已印在腦子裏。不巧,他的辦公室正好在關主任隔壁,工棚裏全是用葦箔作隔斷,一天八小時,隔著葦箔至少得聽見主任訓人三次。一聽到主任那炸雷似的嗓門兒,他立刻把手頭的文件往抽屜裏一推,逃往現場,一路上慶幸挨“劈”的不是自己。現在呢,除非把“虎皮宣”扒個縫鑽進去,再沒路可逃了!“虎皮宣”跟前又來了一個人。
這人身穿一身藍布製服,一雙高統膠靴,膠靴上濺滿了泥漿和白灰。寬腦門,濃眉毛,鼻子底下一抹銀白短髭,活象前兩天油畫展覽會上那幅著名的肖像畫《海軍大校》。
黃準來工地時間短,碰見不熟悉的同事總是先打招呼,於是就衝“海軍大校”點了點頭。
“老弟,你象是在發愁?”“海軍大校”摸摸胡子,半玩笑半認真地用一口地道東北口音說:“八成出了點毛病,毛病在哪裏?”
“毛病在腦袋裏!”黃準沒好氣地說,“想創造新紀錄,下了場黃梅雨給下砸鍋了,誰讓我好強來?”
“這麼說,要是不下雨,你的新紀錄就成了?”
“那還用說!我沒等油氈工鋪上氈,先把抹灰工放進來了!這樣把原來工序改變一下,可以提前一個禮拜交工哩!可是下雨了,隻下一場兩場也不礙事呀,一連下了七天,現在還提這些幹什麼?不是叫檢討(口麼),檢討就得了。”
“檢討什麼呢?”
“什麼嚇人檢討什麼!個人英雄、風頭主義、左傾冒險、右傾機會,找幾頂大帽兒一扣不就完了!”
“檢討(口麼),要說老實話,要找出真正毛病來。”
“老實話?剛才我跟你說的是老實話,沒料到下雨就是真正毛病,這麼檢討有人信嗎?”
“我就信。”
“你信管什麼用?”黃準苦笑著說,“我們那位關主任你還不知道?不戴上幾頂大帽想過關?再說你自己不戴他也給你戴呀!何苦不主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