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傍晚的邊塞更加顯得蕭瑟荒涼,歸雁成群結隊地飛回南方,雁尚無留意,人留更出於不得已。光禿禿的山峰重重疊疊,上空飄浮著一縷縷的青煙,悲壯的號角和著雜亂的邊聲在四野回蕩,像是有意撩撥人的情懷。落日的餘暉中,群山中一座孤零零的城池早已緊閉城門。孤城中守邊將士的生活怎樣呢?為國為家的白發將軍,麵對濁酒而陷入沉思,心中渴望早日回到遙遠的家鄉,可是敵人還沒有打敗,又哪能說得上歸去?寒霜滿地,將士們無法睡著,隻在寒夜中徘徊。哀怨的笛聲響起,促使人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傷時的眼淚。
唐朝的邊塞詩大多表現建功異域、追奔逐北的豪邁,而範仲淹這首詞表現的則是邊塞的荒寒、將士的勞苦,其間流露出悲壯、感傷、矛盾的複雜情感,在曆史上曾引起過巨大爭議。歐陽修認為其為“窮塞外之詞”(魏泰《東軒筆錄》),批評範仲淹身為邊關主帥,不抒發將士的慷慨豪邁之情,卻著意寫塞外淒涼窮愁的景象與思歸之心。明人瞿佑也批評說:“以總帥出此語,宜乎士氣不振而無成功。”(《歸田詩話》)但也有相當一部分詩評家認為此詞寫得“情感渾厚,氣概闊大”,“有排蕩之勢”,“至今讀之猶凜凜有生氣”。
無論如何,範仲淹這首名作放在那個重內輕外的北宋朝代,具有非常典型的代表性。宋仁宗以後,宋朝積弱日深,表麵的歌舞升平,已經掩飾不住日益深重的危機,尤其嚴重的邊患,已經對宋朝構成了致命的威脅。範仲淹擔任邊關主帥後,比朝中大臣更能意識到這一點,這大概正是他這首詞作蒼涼沉鬱基調的根本原因。而後來由範仲淹發起的“慶曆新政”,也是力圖要緩解危機,這一點到後麵再敘述。
宋朝廷大幅度調整西北邊防後,宋夏雙方暫時進入了對峙期。但和平非常短暫,宋朝廷總想一雪前恥,想主動出擊,派遣大軍深入西夏本土,直搗黃龍,徹底征服西夏。
慶曆元年(1041年)新年剛過,宋仁宗迫不及待地召環慶路副部署任福前往涇原路商議攻夏事宜。剛好在這個時候,西夏元昊在折薑會(今寧夏同心東)召集軍隊,準備進攻宋朝渭州(今甘肅平涼)。陝西路經略安撫使韓琦聞訊後,立即趕到鎮戎軍(寧夏固原),準備調集鎮戎軍的所有軍隊,與西夏決一死戰。
韓琦對西夏持強硬立場,素來主戰,而範仲淹則不然,總說:“吾唯知練兵選將,積穀豐財而已。”(宋·羅大經·《鶴林玉露》,“鶴林玉露”取杜甫《贈虞十五司馬》詩“爽氣金無豁,精淡玉露繁”之意)主張持久防禦。韓琦安排好任福一軍後,又派尹師魯前去會見範仲淹,約他一同出兵。雖然範仲淹此次任邊帥為韓琦所薦,不料他堅決不主張貿然進兵,說:“我師新敗,士卒氣沮,但當謹守,以觀其變,豈可輕兵深入!”尹師魯竟然譏諷地說:“公於此乃不及韓公。韓公嚐雲,大凡用兵,當先置勝負於度外。公何區區過慎如此?”範仲淹嚴肅地回答道:“大軍一動,萬命所懸,乃可置於度外乎?”尹師魯無話可說,隻好無功而返。
韓琦聽到尹師魯回複後,知道不能指望範仲淹,便又臨時召募一萬八千餘名士兵,交由任福率領。任福委派涇原路駐泊都監桑懌為先鋒官,鈐轄朱觀、涇州都監武英殿後,王□、耿傅等高級將領亦隨軍出征。
臨行之際,主帥韓琦麵授機宜,要求任福等人從懷遠城(今寧夏固原西)直抵德勝寨,向羊牧隆城(今寧夏固原西南)進軍,出其不意,從背後襲擊西夏軍隊,倘若不能成功,則在半路上埋伏,偷襲敵人等等。
二月,任福按照韓琦的行軍路線進軍,果然旗開得勝,打死西夏軍隊幾百人,首戰告捷。而西夏軍隊偽裝失敗,狼狽而逃。先鋒官桑懌信以為真,率領宋軍乘勝追擊,任福也率領主力軍隨即趕到,屯軍好水川(甘肅平涼市北)。宋軍由於深入敵後,將士缺糧已達三天,但任福等人仍不知是計,驕傲輕敵,全力追擊西夏軍隊,宋軍到達龍竿城(今寧夏隆德)時,西夏軍隊傾巢出動,從六盤山中衝了出來(今寧夏六盤山)。任福等人如夢初醒,方知中了西夏的埋伏。宋軍尚未排列成陣形,西夏騎兵便發起衝擊。
同時,西夏另一支伏軍從六盤山背後向宋軍發動進攻,宋軍腹背受敵,完全為西夏軍隊所包圍。任福親自率領宋軍奮力殺敵,雖然他身受十餘處箭傷,但仍然頑強地指揮著宋軍進行殊死抵抗,有一名隨身小將勸任福逃命,但他慷慨激昂地說:“我身為大將,作戰失利,當以身報國。”任福最後被西夏軍隊砍斷喉嚨而死,宋軍幾乎全軍覆沒。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好水川之戰。
得知任福兵敗身亡後,韓琦不得不還軍。到半途遇到數千名戰死宋軍之父兄妻子,手持故衣紙錢,一邊招魂,一邊大哭說:“汝昔從招討出征,今招討歸,而汝死矣,汝之魂識,亦能從招討以歸乎!”哀慟之聲震天地。韓琦見此慘狀,不由得掩麵而泣,駐馬不能進。範仲淹聞訊後忍不住歎道:“當是時,難置勝負於度外也。”韓琦也至此才對範仲淹徹底信服。南宋學者羅大經認為,“國朝人物,當以範文正(範仲淹)為第一,富(弼)、韓(琦)皆不及”。
好水川之戰後,韓琦身為主帥,責任難逃,被免去邊帥職務。而西夏軍隊十分猖獗,元昊還派人作詩投到宋境,詩中說:“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輩,猶自說兵機。”諷刺宋軍無人,屢屢失利。宋夏戰爭由此進入白熱化狀態。
這裏要特別提一下遼國在宋夏戰爭中的態度。宋朝廷在討論對西夏的攻守之策時,曾專門論及遼國可能的態度。主帥範雍認為宋朝一直對遼國有恩,不如派遣使者到遼國,令遼國出師相助,如果打敗元昊,則贈送十萬金帛給遼。宋朝廷采納了範雍的建議,派遣使者到遼國,告知將要出師伐夏。西夏元昊聽說後,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然而,遼國的態度卻出乎宋夏雙方的意料,態度中立,不傾向於任何一方。顯然,遼國策略十分高明,抱定“坐山觀虎鬥”的態度,要從宋夏交戰中漁利。
好水川之戰後,西夏大勝,派遣使者將被俘虜的宋將士送到遼國獻俘,遼國態度立即明朗,倒向西夏一邊,還以西夏保護者的身份出麵與宋交涉,委派宜徽使蕭特末、翰林學士劉六符帶著國書出使宋朝,索取晉陽及瓦橋關以南十縣之地(即後周世宗征討契丹時奪回的領土)。
遼國使者到達宋遼邊境後,宋朝廷憂懼來者不善,驚慌失措,竟然沒有人敢去迎接遼國使者。宰相呂夷簡推薦知製誥富弼出使遼國,拒絕了遼國的無理要求,並提出宋方的兩項條件:要麼宋遼通婚,要麼增加歲幣議和。遼國堅持要求宋方割讓關南十縣之地,但富弼態度強硬,並明確表示倘若遼國堅持這一無理要求,宋朝隻好兵戎相見、訴諸武力了。遼國便退而要求宋遼通婚。富弼曉以利害,對劉六符等人說按照宋朝嫁公主的慣例,隻資送十萬貫錢作嫁妝。遼國權衡利弊,便要求宋朝增加歲幣,並將澶淵之盟中所定歲幣一律稱“納”字。宋朝有些大臣認為“納”字不妥當,太失大朝麵子,但宋仁宗一味求和,采納了晏殊的建議,允許稱“納”字,每年增加二十萬兩匹的歲幣給遼國,同時聲明所增加的歲幣是關南十縣之地的賦稅收入,遼國從宋夏交兵中得到了實惠,知道宋朝軟弱,不會對自己構成軍事威脅,而西夏實力大增,已經讓遼國感到了威脅。於是,遼國將防禦的重點轉向西夏,一方麵限製邊境吐蕃、黨項向西夏賣馬,一方麵遣使令西夏與宋講和,開始扮演調停人的角色。元昊不願意得罪遼國,隻得遵從。就在宋軍頻頻失利的時候,元昊派使者到延州見範仲淹,提出要與宋朝議和,令宋人大跌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