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這樣的一個周日,周酸單獨在自己的租屋裏過。他的內心無比淒涼,比平時更甚。是啊,相似的情景何其多也!他記不清了!
他像一攤狗糞一樣窩在床上,渾身哆嗦著想:我有錯嗎?她又有錯嗎?誰錯了?
他漸漸睡著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大片比平時廣闊得多的天空,海藍色的天空,可是,隨著一隻麻雀的掠過,天空突然充滿了紛亂的黃色羽毛。遮天蔽日的羽毛,讓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悶死了。
一個月後,兩人和好了。周酸也從公司辭職了。他覺得自己很累,再不好好休息一下,他會死。他連著睡了三天覺,第四天早上,他被王湄魚的電話召去了。然後,他稍微收拾了一下,跟著王湄魚去了廣州機場。王湄魚的父親病危了,她要他一起回去。周酸坐在機艙靠窗的位子,白滾滾的雲層比女人的乳房還要恣肆。他不知道自己到中部的那個小城幹什麼。奔喪嗎?他暗自笑了起來。
王湄魚的家人他都見過。因為他來過這個小城一次。而且,還在某個小區三樓王湄魚家的一間臥室裏,和王湄魚行過一次男女之事。當時王湄魚的父親在住院,她的母親上街買菜去了。他們是在王湄魚的姐姐接替的情況下,從醫院逃出來的。那時候,他們經常要徹夜不眠,在病房裏為老頭子端屎倒尿。身體極度疲憊。但是那次性生活,質量竟然很高。是僅有的十餘次高質量情景之一。沒有想到僅僅一年後,他會再回來。他不想來。他算誰呢?
他們在小城下了班車後,被王湄魚姐姐王湄萍的電話牽到了一座小山前。山腰有一些房子。到處是樹林。腕口粗的矮樹,不知什麼名字。黑鴉鳴叫。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到了一座大門前,周酸仰頭,看到了那座高高的黑煙囪,才知道,這沒有掛牌子的地方是殯儀館。
王湄萍,王湄魚的姐,一個離婚已經二十年的女人,家裏的老大,見了他們倆,上來一把摟住,然後大哭。王湄魚也哭。周酸不覺也哭了。他覺得放在他背後的王湄萍的那隻胳膊軟弱無力,像一根浸濕的麻繩。有人在門口放鞭炮。急促的爆炸聲。然後,他們倆被引進一間小屋子,老頭的相片坐在小桌上,在微笑著看著他們。王湄魚跪下來哭。她嚶嚶地哭。周酸也隻得跪下來。他突然突兀地來了一聲:我的爸爸呀!就幾乎趴在地上。王湄萍忙來攙扶他。接著,王湄魚也被扶起來了。然後,一陣鞭炮炸響。又有客到。周酸跟著王湄魚向大門口跑。那夥人手裏拎著燒紙等祭品。王湄萍到了那夥人跟前,撲通就跪下。王湄魚也跪下。王湄萍的女兒也跪下。周酸也隻好跪下。地上很濕,天空還在飄小雨。他們的膝蓋都裹著泥巴。客人被讓到剛才那間小房子。有人記賬,數錢,登記物品。門裏門外有很多人。周酸站在一棵葉片零落的杉樹下,抬頭就看到了那高聳的煙囪。他的心裏一凜。我們都會去那裏的,從那裏飄出來,散成虛無。他鼻子發酸。
又接了兩撥客人,王湄萍拿著一捆護膝,他們一夥,一人一副。帶上護膝,再跪在泥水裏,也不怕濕了。
周酸不知自己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頭。他突然想到一句話,殺人不過頭點地。天黑下來,人群彙聚到一家還算幹淨的餐館。周酸坐在一群陌生的談笑的中年婦女中間,身邊是王湄魚和王湄萍。這些人都是王湄萍的單位同事。他頭發蓬亂,內心惶恐。外麵是秋天的雨。他的心裏冰涼。
晚上,他和王湄魚住在她姐姐家。洗澡上床後,周酸在被窩裏躺了一會,他突然很想做愛。他抱緊王湄魚。王湄魚竟然很配合。她以為她會扇他個耳光的。夜很深了。完事後,他去洗手間撒尿,看到王湄萍一臉疲憊,還在客廳裏核對禮單和人數,為第二天的葬禮做準備。她的女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直打哈欠。
過了一會,王湄魚的老母親來了,提著一包東西。周酸去接。老太太說是老頭的煙袋、手機、印章、眼鏡。王湄魚過完了性生活,臉上的憂傷少了很多。她對母親說,爸爸的印章就留著,我保存著,做個念想。老太太說,做什麼念想?他折騰我們還不夠?都埋到墓地裏,我還想把他的所有衣服鞋子,還有坐過的太師椅都燒了呢!王湄魚就火了,叉著腰說,媽媽,你還有沒有良心?我知道你們之間一輩子沒有愛情,可是,我老爸還沒有上山啊,你竟然這麼鄙棄他!你還有沒有良心?那太師椅可是祖傳的啊!
老太太也雙手卡腰說,我是家長哩,我是家長哩,我說了算!老頭的東西,我看了害怕,所以,一樣也不留!我還想把房子都賣了哩。
王湄魚說,我就是要留!我愛我爸爸,你不愛我愛!
老太太說,你反了你啦?你難道不是我生的了?
王湄萍把賬本往台上一甩:吵什麼吵?有完沒完?這不是平時,爸爸屍骨未寒哩。說著,眼淚掉在了賬目上。周酸扯一片紙巾遞給她,然後把王湄魚拉到臥室。他們重新躺在床上,王湄魚緊緊抱著周酸,就像抱著他爸爸的骨灰盒。
第二天,告別儀式後,遺體火化。周酸燒完一捆紙,看到王湄萍站在火化室門口,一邊望著大煙囪裏不斷噴發的黑煙,一邊哭泣。他的淚水也滾出來。王湄萍的同事一直站在她身邊小聲勸她。王湄萍還是大哭不止。
這哭聲在她抱著骨灰上了開往墓園的車子時,更甚了。她坐在車上,咿咿呀呀地哭訴著。她的嗓音清脆,洪亮,感情充沛,低回婉轉,聽得人發顫,也聽得人心癢。等到快到墓園時,周酸突然想,不知她在床上的叫聲是否與此相仿?
人車擠滿了一麵山坡,親友聚在墓前,在墓園兩個老頭子的指揮下,依次在碑前燒紙,放錢,然後站在那個放骨灰的位子上踩一圈,再叩頭。灼熱的紙灰紛飛,滾了人一臉。這個過程很長。周酸履行完自己的責任,在人頭攢動中,不知該幹什麼。隻好站在一邊看。但是人頭擋著他,他什麼也看不見。他想看什麼呢?他其實什麼也不想看。
暮色湧上來的時候,人群幾乎散盡了。周酸陪著王湄萍和王湄魚擦拭墓碑和墓台。他這時才突然看到,墓碑的落款上,竟然刻著自己的名字:女王湄魚婿周酸叩首。這兩行字排在“女王湄萍孫女王媛媛”右側,像兩條蟲子突然叮住了他的心髒。周酸愣了一會兒,王湄萍提醒他再把碑後擦一擦。他跳到碑後,一條肥大的橘紅色的貓突然跳起來,差點把他撞倒。這裏的貓吃供品,形似牛犢。
他一邊輕擦粉塵,一邊伸手輕輕觸摸冰涼的碑體。他覺得石碑很燙。雨水落在上麵,似乎發出沸騰的聲音。王湄魚擦拭酒杯的時候,由於手發抖,杯子掉到石台上打碎了。她懊惱地站在那裏。王湄萍又從籃子裏摸出一個杯子,對周酸說,周酸,來,倒上酒吧。
下山的時候,周酸想,我什麼時候該把我的名字從石碑上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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