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她亦沒有問過他是否愛她。
[拾]
自機場返轉,已是深宵。
丁輕腳步輕悄,走在幢幢樓宇之間,忽於一個街角聽見不知哪個窗口傳來老歌
——
來又如風,離又如風,或世事通通不過是場夢
人在途中,人在時空,相識也許不過擦過夢中
無端地,丁輕的內心竟生出些悲愴,亦不知是對自己,抑或是對生命。
一想到這情緒竟可以對著後者,丁輕便覺恐懼了。
嗬,不,她怎麼承受得起生命中最重大最根本的空虛。
仰頭又見電線切割的暗黑天幕上,落下一場快雪。
丁輕簡直不能相信剩下的半個夜晚自己可以獨力過完它,急忙拔腳往溫良姿那裏去。
良姿亦是深宵不眠的人,正捧住馬克杯喝紅糖薑茶,看粵語舊片。
開門見丁輕發間雪珠盡化成水,額發濕嗒嗒膩住眼睛,她便笑問她
——丁輕,為什麼你總是不快樂?
——良姿,為什麼每一個人都認定萬事我也承受得住。借這個故便都不肯來憐惜我?
丁輕蹬脫平底鞋,輕車熟路摸去良姿的沙發,扯來腳毯搭在腿上。
——嗬,丁輕,你可有出聲來企求他們的憐惜?你可有出聲來企求他們來分擔你的負累?不,你沒有。原本你亦不是那樣的女子,你做不出來。
見丁輕低頭不語,溫良姿繼續說下去
——所以你隻能自己承受著。丁輕,這便是你的宿命。
說罷,良姿遞她一杯紅糖薑茶,又甩一條幹毛巾給她叫她擦幹頭發,笑道
——嗬,丁輕,你同年輕時候的我多麼相象。
這時她卻抬頭,眼中有雪雪光亮,如夜行的獸
——亦是這樣的不快樂?
——或者。但更重要的是,你同那時的我對愛都抱有那麼高的期許。
每一個人對被愛的渴望,是自出生一刻便異常強烈,然而我們之後所能做的,便不過是磨蝕掉它。
[拾壹]
——嗬,良姿,我發現你多麼像一個島。
——傻話,這怎麼說起來的?
——島是天生孤絕,不落情緣,同你多麼相似。
——嗬,我眼前不是還有一個你,充其量算個半島吧。
這樣說時,溫良姿探身自丁輕手中拿過那本《國家地理雜誌》,翻一翻,然後對她說
——莊焰回來了,你可知道?
丁輕倒是極淡然
——嗬,今早恰在雜誌上看見。他終於有了名氣。
——是。連緋聞女友一並有了。
男子,嗬,男子通通如此。
溫柔的話語言猶在耳,一轉身他又愛了別人。
下一回,再下一回,他情歸何處丁輕全然不願去理會。她還不至於相信自己是那麼大氣的人。
——會否再愛上一次?
——良姿,難道你還不懂得我?對同一個人我隻能夠愛一次,若下回他卷土重來,嗬,對不起,我的愛消失了。
多聰明。
鴛夢重溫是這世上最煞風景的一件事。
[拾貳]
七月,溫良姿出席丁輕的畢業典禮。
去得遲了。
遠遠地,她看見丁輕站在同學老師當中,穿著寬大的學士服,顯得較平常乖覺很多。
嘴角木木地亦懂得掛住一個笑容,見有人同她講話,亦會得抬起頭來寒暄。
望見良姿,神色卻即刻生動起來。按住帽子朝她跑去,將所有人甩下不理。
那個樣子似是在說,嗬,其他的人通通可以去見鬼。
後來良姿便問丁輕
——為什麼不把真實的自己表現出來,好讓其他的人懂得?
丁輕漫笑一笑
——嗬,我要那麼多懂得來做什麼?
那一日丁輕穿白襯衫,站在臨河的露台吹河風。
七月的陽光照在她的黑發,她的尖俏的白麵孔。
饒是攝影師溫良姿一向閱人無數,此刻仍不得不在內心又歎服一回她的好氣質。
一個女子若不小心長出了靈魂,效果就是有這麼可怕。
停一停,丁輕又說
——良姿,你可知,因總是不被愛而生的自卑,在我這裏它變成刺,使我不能靠近別人,而別人亦不可以靠近我。真正悲哀,可是?
溫良姿並不料丁輕竟會同她講出這樣曲折深透的話來,仔細打量她麵孔,卻隻見自嘲,不見哀戚。
於是良姿便知,丁輕對此是真正有五內俱摧的傷痛。
——但必定有人愛你,隻是這個愛不被你知道。
——嗬,良姿,或者如此。被一些人隱秘而無望地愛著,這樣的生活,或者也是好的。
[拾叁]
這一年溫良姿已經五十三歲。
一年後,她因癌症去世。
遺囑裏將她的攝影工作室留給丁輕。
她的遺像卻是三十年前的舊照,那麼年輕,雙眸如星子,麵頰上一個梨渦當年必定曾顛倒過眾生,那麼銷魂。
後半生中,攝影師溫良姿竟沒有為自己拍下任何一張相片。
嗬,她不想記錄時光。
是,時光永遠較我們早到一步,對待我們,如獵人對待被誘捕的獸。
那麼殘酷。
但又不是不自然的。
[拾肆]
葬禮當天的那個夜,丁輕走進良姿的暗室
——
溫良姿的私家重地,從來不放任何人進入。終年隻見門開闔時有紅光閃一閃。
像瑰麗詭異的秘密。像良姿的心。
紅色燈光中丁輕徐徐深入,見四處淩亂,似是良姿明天便會回來。
頭頂細繩尚晾曬著相片,那麼多,通通蒙了細塵。
丁輕好奇,湊上去看一看。嗬,這不是她麼
——
穿著笨重老氣的學士服,站在茫茫人海,若有所待。
丁輕又看另一張,仍是她。又一張,再一張,每一張,嗬,通通是丁輕。
這暗室內鋪天蓋地掛滿了丁輕。
那一池顯影液中潮濕的一張一張亦都是丁輕。
——
她對著別人說話,神色不耐煩。
她睡著了,表情甘美如一隻嬰。
她醉酒,皺著眉頭。
她站在雪地裏望天空,手揣在大衣口袋裏。
她跑,腳線頎長如鹿輕捷如豹。
丁輕幾乎可以看到溫良姿是如何站在這顯影液的麵前,等待丁輕的形象慢慢浮現。
她亦可看到良姿的手勢有多麼溫柔。
該刹那,丁輕突覺心痛。
她痛得蜷縮在地上,像被灼傷的蟲。
終於她將額頭抵住自己的膝蓋,哀哀哭起來。
[拾伍]
次日,丁輕自地板上爬起來,走去洗一把冷水臉。
她在心裏對良姿說話,一如良姿在生之時
她說
——良姿,終於我想明白了。人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不久丁輕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漫天大霧。河對岸傳來急促鼓點,並有一個身影,渺渺茫茫地朝她揮手。
之後,那身影退隱,遠遁,消失。
醒來時丁輕聽見街上夜貓淒厲地叫,又有水喉發出哮喘病人般的“隆隆”聲。
她有淡淡悵惘。
她知,這世間的情緣加諸她的刑已經期滿。
她再也不能愛了。
2006-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