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它竟是這麼的好看。
所以連他麵貌中流露出的內心的冷酷亦是值得原諒的,如果不是被忽視掉的話。
然而莊焰,是自你之後,我才對人與人身體的接觸有了盼望。
第一次,人讓我覺得安全。
第一次我覺這世界原是那麼的好,因它同我有了關聯。
這些都是你不知道的。
那時候我們太年輕,又驕傲,完全不懂得如何卑微地去愛別人。
而我們渴慕並需索著對方。
大概隻因那時我們的內心,有那麼多溫柔需要得到釋放。
[伍]
莊焰去法國,隻不過帶了一隻行囊。
他爭取到一單廣告拍攝。
終於不必再做誰的助手,攝影師一欄亦終於可以鄭重寫上自己的名字。
走時他同丁輕說再見。
丁輕便隻呆呆望住他。隔半晌,又問
——莊焰,你怎麼不安慰我?
莊焰似聽了一個好玩的笑話,發出由衷地笑聲
——丁輕,我知你承受得住。
丁輕這時卻拽住他外套的雙襟,將麵孔埋在莊焰胸口,喉中發出嗚咽好似負傷的小獸。
他甚至要以為她在哭。
但不久她抬起臉來,將亂發拂在一邊,平靜地同他說了再見。
說時嘴角彎一彎,像是個笑容的樣子。
莊焰於是放了心,轉身走往海關。
有一些感情裏麵,似是注定沒有等待這回事的。
他不要求,她也不承諾。
好像這個人這些時間從一開始就是用來失去,繼而用來緬懷,或是用來忘記的。
丁輕回過頭,給等在幾步外的溫良姿一個莊靜的表情。
良姿卻吸一口煙,展顏對她一笑,說
——若傷心,便哭出來。
良姿見這時下午三點的陽光自天窗照上丁輕麵孔,又漸逐寸隱去。
一切光,一切聲音,步步為營來吞沒她,但她不為所動,神色執拗倔強,盡管帶著點顫抖。
然,過度隱忍的感情隻會轉而向內,殺傷靈魂。
良姿便知丁輕這一生,即使再快樂,亦不會太快樂了。
[陸]
溫良姿深知丁輕,如同深知自己。
她深知接下來的日子她將如何飲酒飲到醉,淩晨時發神經跑去屋頂看國慶節的煙花,腳踝上還鋃鐺掛著雙高跟鞋;深知她房間內將是如何日複一日播放著Norah
Jones,電視機屏幕上雪花漫漫閃爍,而她和衣滾倒沙發上,頭發膩乎乎纏在一起似墩布;深知她將怎樣在日光鋒利的中午慢悠悠踱去便利店買成箱的啤酒同泡麵,又將怎樣誘使著那打工的小弟替她扛回公寓,那啤酒有時冰鎮喝,有時常溫喝,而泡麵有時煮著吃,有時咬著吃;深知她的眉目將怎樣變到不是從前的眉目,那上麵的蒼老便是拿漂白劑擦亦是擦不淨了。
她亦看顧她,如同看顧自己。
把她自成團的被單中刨出來,拖進浴室大力洗刷。
一邊洗,一邊同她說
——你若死在這裏,丁輕,沒有人會傷心。而你最希望傷害的那個人,根本連你的死訊也不會知道。
丁輕這時才醒轉來
——良姿,可不可以有一個人很愛我。
良姿便對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跟她講
——不,不要做夢。每一個人亦是愛自己更多。
丁輕自浴室出來,穿牛仔褲白襯衫,頭發尚在滴水,濕漉漉,像海藻。
瞥見桌上放著蘋果,便撿一個大口吃起來。
良姿抿著嘴笑。
嗬,又活過來了。
[柒]
——丁輕,聽說此刻你同你的教授走?
——嗬,你怎知?
——他是什麼樣子?
——嗬,一個老人的樣子。
當然是不止這些的。
教授姓康遜,英國人,講一口硬得打死人的倫敦音,學問上頗有些自負。
年輕時想必是好看的,故年過半百仍不失風流自許,好穿長風衣,跟學生在一起時,亦會得學他們戴棒球帽。
且又相信是真名士自風流,並不介意穿著破了洞的毛衣在學院裏走動,頭發似一隻鳥揮出半扇翅膀。
但他善飲,講話有趣,偶爾刻薄,自戀起來非常天真,笑時有彎彎眼睛。
派對上又會拖住學生同他跳一支慢狐步,跳時身體的韻律是老派的,穿越時光的。
舞畢會得送舞伴歸座,十分得體。
那一回派對上,丁輕由他引著在舞池中悠悠走步。
正自神遊,一抬頭見康遜微微仰著臉,閉住眼睛,麵上表情有十二萬分溫柔。
丁輕一時竟有些眩惑。
嗬,是否他年輕時候,亦曾同他玫瑰般的初戀情人舞過這一曲?
終於她忍不住調皮,要喚回他魂魄,輕聲向他說
——若他日重逢,我該如何問候?以沉默?以眼淚?
恍惚中康遜低了頭來看丁輕,繼而又向四周望一望。
這舞場,這人聲,這裙裾,嗬,還有這舞曲柔靡,令他不知今夕何夕。
片刻他魂魄複位,不禁又向眼前這女子深深注目一回。
且又無法克製地問多一句
——你是誰?
[捌]
之後有一回良姿去探丁輕,恰康遜也在。
毫無準備地,三人相對,片刻之間那情形不是不尷尬的。
但康遜隨即笑道
——嗬,若再來一人,剛好可湊一桌麻將。
大家笑一回,氣氛頓時好很多。
要到這時良姿才知,這白頭翁是如何竟能叫丁輕心折。
他多麼令人舒服。
那一日丁輕腳上穿雙黑色緞子拖鞋,鞋麵上繡垂垂一朵罌粟花。如她的圖騰。
送走了康遜,丁輕回身對她說
——良姿,一個人若打定了主意要叫自己快樂,那麼香檳魚子醬和啤酒花生米,這兩種快樂實在是沒有任何差別的。
嗬,丁輕,這便是同一個老人戀愛的好處。這暮年的男子縱容著甚至慫恿著你性情中陰暗的成分。
但亦正因如此,這點陰暗在他麵前就永遠成不了氣候。
你看你現在,多麼隨遇而安,多麼平和。
人的身體裏有一些蒼老是生來就有,生來就知,但它如何被安放,怎樣被運用,有沒有善終,卻隻能夠由命運左右。
[玖]
兩年後,康遜退休,回蘇格蘭鄉間養老。
亦是丁輕送的行。
去往機場的夜行車上,除開前路有蒙蒙的光,左右俱是黑,周遭密林風起又傳來濤聲,車如行在海底。
他同她好像在這兩年中已將一生的話說盡。
此時默默無語。
但她的手分明還被他握在手裏。
但為什麼丁輕竟覺得這個人已經離開她很久了?
康遜那一日穿長風衣,走路時衣角獵獵翻動,如一麵離別的旗。
頭發仍有數縷不肯莊重,似一隻鳥揮出半扇翅膀。
丁輕忍不住在他身後又喚一聲,且追前幾步
向他說
——若他日重逢,我該如何問候?以沉默?以眼淚?
康遜便怔一怔,驚心動魄了,不過因他蒼老,故連這驚動亦隻是瞬間。
但該瞬間已足夠促使他說出
——丁輕,若我不是這麼的老,……
後半句他怎麼也無法說下去,因前半句已是不真。
丁輕見他如此,十分不忍。
伸手拂一拂他的發,便即轉身離開,亦不再偏執地要來跟他講一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