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半後,我二十八歲,在上海。
待意識重返腦殼,已是次日上午,我從鬆軟的閨床上醒來,看見女人倚在貴妃椅上擺弄遙控器。也許她是故意用電視吵醒我。她叫鍾豔,酒窩斟滿瓊漿,豔可醉人。“還認得我嗎?”她問。我臉熱:“當然,昨晚失態,多虧你。”
重逢如夢,還未及我找回當年的溫度,她便急於拋來第一個好奇:“汪晨呢?”我一時愣住:“你怎麼知道她?”她詭笑:“一直都知道,昨晚她怎麼沒在?”我低頭揉搓太陽穴。“宿醉後遺症,”她說,“你起床洗漱,待會兒到樓下院子裏醒醒腦,我去準備午飯。”說完她起身出門,硬木樓梯上的踢踏聲帶起回聲,漸遠,為我勾勒出樓下敞闊的空間。
我沒有洗漱,穿上女式棉拖鞋,下樓,來到院中。天是與我心室配搭的陰,一個呼吸與回憶通連的秋。我也想知道汪晨在哪,自己又是怎麼了,如何就一步步走進這陌生的院落,一位恍若隔世的熟人家中。
稱鍾豔為熟人也許不甚允洽。每念及這個名字,我腦中隻有兩個場景。燈火通明的晚自習教室裏孤零零端坐一位女生,白襯衫外麵套花格毛線背心的漂亮女生。她斜視我:“你們這幫人要不是瞎,就一定是鑽地洞進來的,二毛不就在校門口等你們嗎?有種出去瞧瞧。”女生正是鍾豔,她口中的“二毛”便是下一個場景。
校園在明,二毛的人全躲在校外路燈照不見的林蔭道兩側,煙火星連成串,猶如兩條火蛇在移動,迅速朝校門口壓境。我嘶吼:“跟我衝!”話落,死黨少鋒提起“敵敵棍”,陣馬風檣刺向火蛇:“幹二毛!別讓二毛跑了!”身陷絕境,虛張聲勢抵得上半數人馬。
20世紀80年代淮北一帶司空見慣的群毆場麵於那個“血夜”重演,我們麵對的是撚軍的後代,一眾手下沒分寸的匪人匪幫不過是些在校學生而已。借往來車輛,我們利用對方背身躲閃之機,堅定朝一個方向衝殺挺進數百米。隻受本能驅使,腎上腺素決定著一切。我們的集團方陣如同一台沿途撒種的播種機,每秒每步都有人倒下,刀棍過處萬物凋零。
我們最終衝逃出來,在路的盡頭,鈉燈的慘光把人臉照得像死人。少鋒滿臉是血,清點人數,七十多人逃之十五。無論剛才握著什麼,每隻手都在劇顫。我們沒有能力回頭把所有人都抬去醫院,隻站在原地,等來一輛輛鳴笛閃燈的警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才似野鬼般四散而去。
這場架正因鍾豔而起。我們一中足球隊有個潘姓小子,傾慕技校校花美貌久矣,“鮮格格”上門,搔首弄姿,形輸色授,開罪了技校一霸韋二毛,後被打成豬頭,滾回來求助於隊友。僅為此番緣由,我與少鋒便拉上兩軍用卡車的人去技校討伐二毛,難免厝火燎原。
多年後我才羞愧地憶起隨父母初到淮北那年的情景,也是兩輛軍用卡車,被大紅花裝點成彩車,一路鑼鼓喧天……那是屬於父輩們的時代,他們光榮的戰場——支援內地建設,而成長中的我卻在破壞內地治安。
鍾豔與我同齡,同屬支內家庭,當年舉家離滬先後來到淮北,同被當地野孩子譏為南蠻舌。在被鍾豔從酒吧帶回之前,黛西和小敏陪伴了我的童年,鍾豔一閃而過,然後才是汪晨。
淮北真是小得玲瓏,玲瓏得惹人憐,三麵環山,最長一條主幹道若當作飛機跑道,機頭來不及拉起便要撞山。就在升高二前那個暑假,我竟與鍾豔再次遇見並相識。如同今天的廣場舞,那年月,年逾不惑若不習一門內家氣功便是不合潮流,彼時氣功門派如雨後春筍,也曾披著養生外衣登堂入室,滲入衛生係統。基於強身健體的目的,我父母也練起“中功”。有一回衛生局組織周末講座,從外地請來韋姓大師。與我母親共事,鍾豔的母親時任衛生局副局,此事正由她一手操辦。我與鍾豔在課上見到,對視的一刻,不知要給對方哪款表情。
韋大師讓每人都伸出雙手,胸前合十,指掌對齊嚴絲合縫,然後問手指是否一樣長。大家都說是。大師又讓閉目,把注意力集中到某根手指上,想象,能調度周身所有“真氣”來使它生長,變長,再變長。五分鍾後,大師讓睜開眼,再問,那根手指是否真的變長了。此時一半人疑疑惑惑說真有變化,另一半人在沉默中恍神,進而羞愧。
大師說,這證明宇宙神奇,人體也是宇宙,我們對自身的了解不及萬分之一。於此祭出結論:意念也是一種力,隻要善用它,將來在座的某一位就能隔空取物,那絕非天生異能,而是學會了駕馭意念,將意念實實在在轉化為力——可被物理計量的力。滔滔汩汩,聽來不過是遺跡談虛。
我真覺得有根手指變長了,但似乎也並不明顯,或許沒對齊?在場的孩子隻有我和鍾豔,與我同感的皆為上年紀之人。鍾豔則歸屬“在沉默中恍神”的隊列。見她臉上的挫敗,我在心底狂笑,仿佛戰勝鍾豔也等於打贏了二毛。但不巧,鍾豔扭頭看見我的得意相。課後,學員們把大師圍成鉛桶裏的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