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們試圖埋葬的竟是兩粒種子(2 / 3)

鍾豔走過來坐我邊上,安之若素:“榮進,你真能讓手指變長變短嗎?我不信!”

我一個白眼翻進了桌洞:“愛信不信。”

兩周後,相同的課,我們再次遇見,鍾豔跑到後麵與我並排坐,全程會周公,卻趕在大師宣布下課前神秘遞來一張加了封印的紙條。父母在跟前沒好意思,回到家我才拆開。紙條上是妖冶的小字:我想知道你身上除了手指以外,還有沒有用意念可以變長變短的地方。下麵是一串地址和見麵時間,署名“你最親愛的豔豔”。

腦袋嗡的一聲,我癱軟在床。收到紙條前,我的想法簡單幼稚:一個省重點高中,一個技校,倘若不為打架,彼此間少有交集,我是要和小敏一樣參加高考的。可技校呢?畢了業便能看盡一生。外加她名聲不好……但紙條展開的一刻,便是我開竅之時。我突然發現,讀什麼學校,或將來從事什麼職業,完全不是重點。

按紙條指引,次日我找到那個想想都銷魂的地址,那是開在城鄉接合部的一爿破敗小旅館。我在樓下一爿門店前來回溜達。掙紮源自對二毛的恐懼,倘若我真與鍾豔好上,便意味著與二毛的爭鬥將永無休止。鍾豔的挑逗,是躺在極度不安中的邪惡誘惑,卻也是對我最初的啟蒙。其實直到這時我都沒見過二毛。

我有了決定,從小店借來紙筆,也給她寫了張紙條:“我來是想告訴你,手指變長變短是我的心理作用,直到今天我隻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項特異功能,就是有時睡覺打呼能把自己吵醒。我有女朋友了,抱歉。”

人生第一次拒絕,謔而不虐地寫在紙上,最低限度,在她笑罷之餘不至於被曲解為羞辱。我鼓足勇氣上樓敲門。果然是鍾豔。她有著比同齡女孩更為分明的曲線。盛夏季節,清涼裝束,長發盤於腦後,粉紅短背心裹出一對雙球冰激淩,下麵是一條緊身牛仔短褲。那年月上海女孩時髦的中性搭配,與這間旅館格格不入。我偷眼望進去,屋內昏暗,大約僅一張單人板床,吊扇的聲響雷大,搖搖欲墜。叉腰倚門的美豔肉體,帶出一股迷魂香氣。我不敢正視她,遞上紙條轉身便逃。我害怕自己變卦,或稍慢一步被她捉住。

高中頭兩年,支內家庭的同齡孩子相繼返城,鍾豔走了。與我青梅竹馬的小敏也回了上海,依她全家的規劃,將來必定還要去美國投靠生父。小敏再三問起我家打算幾時返滬。我說要看父母的意思。這兩年間受周邊影響,家中為返城一事爭執不休。

我與小敏分別那天,細雨似留人亦若送客。我撐傘護她去火車站,在十年未變的老站台上與她靜靜道別,沒講什麼傷感話,更決口不提未來。後來我要回家,她把傘給了我,我祝她一路順風。當我已走出車站大半裏,聽見小敏在背後叫我,回頭望時,她正拖著行李箱冒雨追來。可來到近前她仍無話,濕漉漉的頭發,睫毛上掛著雨滴。其實她是舍不得如此無聲無息、無表情無態度地離開。

我輕拍她的肩:“沒事,我家很快也要回上海,我們還會做鄰居。”她眼神裏分明有企盼,也許盼我變戲法變出個萬全之策——既有利於學業,又不與我分開。凝視良久,那眼神黯淡下來。突然,身陷圍獵已然絕望的小鹿猛然轉身,一擲,行李箱於一丈外爆裂,衣物、書本散落一地。

她慢慢蹲下身去哭號:“我什麼都不要了,還要我走嗎?”

但小敏終究還是在那個下午夾在花花綠綠的編織袋中登上那列腥臊瘟臭的綠皮火車,一路顛簸東去。我們上回乘它,還是小學生,一道被往返兩地的大人捎回上海躲地震。

小敏要回的,是兒時與我做鄰居的那條老街,上海黃浦區南市邑城內的光啟南路。兩家雖不是門挨門,卻也隔不了幾戶。依城區地段老說法,那裏是“上隻角”中的“下隻角”。說“上隻角”,因它地處現今黃浦區——老上海的英租界;說“下隻角”,則因那裏聚居著自《南京條約》後上海開埠以來數千戶貧民。如今街道居舍滿目瘡痍,冬日炊煙嫋嫋,夏日飛蠅繚繞,門頭鬥拱間偶見百年老城廂的疏影。一條熙攘了幾代青春,裝載了她外婆一生的城中老街。

而我家,新中國成立前是這條街上的大戶,獨棟三層,後院還有一幢磚石結構兩層洋房,但在我出生前已被“司令部”占領,用作食堂,後又改成宿舍。現在又完全不同了,變身為天主教會的一個場址,已完全與我家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