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跑的地方幾乎跑遍,漸漸地,我在外麵的時間少了。但我每天還是佯裝提著公事包出去轉一圈再回來,讓她以為我還在兼顧公司的事。
一天,她鄭重提出請求:“我想過了,我要跟湯醫生麵談一下,我想住院,在家肯定治不好。”
這我事先料到了:“好吧,那我馬上給湯醫生去個電話。”
她說:“不行,電話裏講不清。”
我說:“也對,那我這就去找湯醫生。”
她又說:“不!我要去,我要見到湯醫生本人,跟他麵談,我想讓他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沒想到她如此堅決,那一刻,我懷疑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我和她媽拗不過她,隻好答應。我私下給湯醫生去了個電話,告知她的近況,還有她的要求。
湯醫生自然是懂的:“現在是她決定麵對現實的時候了,而你,還堅持要隱瞞下去嗎?”
我絲毫沒猶豫:“當然!”繼而在心裏接著道:“當然!你說的現實未必是真相,講出來比謀殺更殘忍,我用我的生命起誓,那種事絕對不會發生。是的,我的晨兒還那麼年輕,那樣柔弱,即使我最終保護不了她的身體,也要蒙起她的眼睛,保全她的心靈完好如初。這是我愛她的方式,永遠不會變。”
次日,我送母女倆去新華醫院。剛見麵,湯醫生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震驚。其實但凡曾經見過她的人,此刻再見,都會震驚不已。一米六五的她,今天隻有七十三斤,這是出門前得到的最新數據。她無法彎腰,每次扶她上秤,我都會在真實數據後麵加上十五斤報給她聽。
她問湯醫生:“我究竟是什麼病?”
湯醫生恢複鎮定:“慢性胃潰瘍,屬於重度。”
她又問:“那我還能好起來嗎?”
湯醫生說:“需要養,但你現在吃不下東西,這得想想辦法。”
她追問:“什麼辦法?”
湯醫生沉默了。
她急了:“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但不管什麼辦法,求你快點把我治好,我還有好多事要做,我以後一定好好吃飯,作息規律,不熬夜,天大的事我都不管了,讓我做家庭主婦也行。”
我見湯醫生麵露難色,快要抵擋不住,便假作征詢:“你看要不要跟其他醫生再商量一下?我跟你一道去好了。”
其實,湯醫生還需要跟誰商量。
母女倆在辦公室坐等,我跟隨湯醫生一道出門,來到另一間辦公室,關起門,湯醫生說:“發展這麼快,超出我預期了,這麼下去,隻靠營養液和生理鹽水,不用等癌細胞奪她的命,她會先被活活餓死。”
聽到這話,我當下火了:“湯醫生,請你說話注意點,你現在隻要告訴我,有啥辦法讓她吃得下東西,而且吃進去的藥也不會吐出來,你隻要能解決這一條,我和我媽都會感激你一輩子。”
他一臉抱歉:“Sorry,你母親曾是我的導師,我很尊敬她,一直沒拿你當外人,講話隨便了,請你原諒。”沉思片刻,他又道:“上回腹腔鏡已經看得很清楚,賁門位置被惡性腫塊堵死,所以食物隻能進入食道,進不了胃,這是根本原因。”
我急了:“既然原因已經找到,那該怎麼辦?”
湯醫生說:“辦法倒不是絕對沒有,隻是需要等,而且很貴……不行,還是行不通。”
我更急了:“怎麼還沒說就行不通呢?究竟是什麼辦法?要等多久?還有,總花費是多少?”
他緩下來:“是這樣,理論上我可以申請從美國購買一個支架,然後通過手術把支架安裝在賁門位置,把賁門有限擴張,這樣確實能改善生存質量,但最快也需要一周時間進貨,價格在十萬元上下。”
我當即說:“好!就這麼定了,你馬上申請,十萬元我出得起。”
他擺擺手:“我說了這隻是理論上,而且這也不可能成為我的方案,要不是看你急成這樣,我也不會告訴你。”
我變成一頭滿眼血絲的公牛,雙角正咄咄抵近那張無辜又無奈的臉:“為什麼?!”
他輕拍我的肩,歎了口氣:“你現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要冷靜,我恐怕又要講你忌諱的話了,先請你原諒。汪晨差不多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支架到貨都需要一周,我想你是不會忍心讓她躺在手術台上挨刀子的,我索性把話講得更透徹一點,不是進貨的問題,也不是錢的問題,而且隻要你願意把她推進手術室,別懷疑,我一定盡全力,但她能不能從手術室出來,我最多隻有五成把握,實際上,早在做腹腔鏡那會兒,她就已經不適合做任何手術了。”
我仿佛隱約看到了那個終點。我開始後悔,懷疑自己這些日子的所有堅持究竟是對還是錯。假如像大家一樣早點麵對現實,會不會是另一個局麵?而我最後又能給晨兒帶走點什麼?臨別,湯醫生給了我最後一個勸告:時間不多了,還是盡快麵對現實吧,別再折騰了。
從醫院歸來的路上,晨兒由她媽扶著,坐在後排座。她沒睡著,也不再開口講話,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窗外看。回到小區樓下,我把她扶上輪椅,轉去停車。等我回來,母女倆卻仍滯留在電梯門前,原來電梯壞了。我怕她在外麵待久了會有問題,決定爬樓梯。為了能背她上樓,我給她打了一劑杜冷丁。她媽走在前麵上樓開門,我背著她走在後麵,正好也想趁她神誌不清跟她講幾句真心話。畢竟自她生病以來,我每天都滿嘴謊言。
可這回還是她先開了口。她問:“累嗎?”
我說:“累啥,你知道你現在有多輕,你要是站得穩,我懷疑你連自己都背得起來,前陣子我還擔心,真到結婚那天,我怎麼抱得動你喲,現在不愁了。”
她摸摸我的臉:“瞎逞能,汗都出來了。”
我說:“就算不背你,爬樓也不能不出汗啊。”
她笑:“說真的,這陣子真是辛苦你,你對我這麼好,下輩子我還嫁給你,不過你看我現在都病成這樣了,難看死了,你會嫌棄我嗎?”
我說:“傻話,你瘦是瘦了點,還是很好看。”我也騰出一隻手摸她的臉:“不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我。”這回我並非又在說謊,直到此刻,我仍未垮掉。
她乖巧地點頭:“有你一直陪著我,我啥都不怕。”
能與她有這番對話,我便意識到杜冷丁的麻醉作用正在漸漸失去,故而所謂真心話也就無從說起了。盡管我逼迫自己不去設想沒了晨兒我該怎麼辦,可我還是怕極了,害怕有一天背上這個人再也不能跟我說話,我還怕她越來越輕,最後隨風飄走。與恐懼如影隨形,另一個念頭在我心裏迅速滋長、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