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後,我扶她上床躺好,然後把她媽請到隔壁,關上門。我讓阿姨在椅子上坐下,我跪了下來:“媽。”我改口了。
這異常舉動驚得她媽從椅子上彈起來,趕緊扶我起身:“孩子,這是怎麼了?”
我說:“媽,不能再拖了,我要跟晨兒結婚,讓爸從淮北把戶口簿寄過來,我們先去民政局登記,酒席可以緩一緩。”
老人家涕泗交頤:“傻孩子,這個時候可別再提這檔子事了,阿姨明白你的心意,但這不是兒戲,你將來的路還很長,我和你叔叔都不會答應,否則這輩子再沒臉麵見你爹娘了,倒是我呀,這陣子一直心裏過意不去,雖說你和我家晨兒早就在一起了,可畢竟她是沒過門的媳婦,這一病,給你們全家添了恁多麻煩……”
我說:“媽,快別說這些,沒過門的媳婦也是媳婦,她早就是我家人了,她的事就是我們兩家的事,全是分內,去海南那會兒,晨兒已經答應我的求婚,這個婚必須結,你就成全我們吧。”
她媽直搖頭:“不成!不成!我不能答應,況且晨兒都這樣了,何必再折騰這麼一回,你能像現在這樣一直陪著她,已經是這孩子最大的福分了。”
我沒想到,連她媽也覺得我所做的一切是在折騰。我低下頭,沉默良久,終於說:“可我想來想去,也隻有這一件事能讓晨兒臨走前最後再高興一下。”
聽聞此言,老人家再也忍不住,緊握我的手,失聲痛哭。
近日高溫無風,她仍念念不忘樓下花園,怕她體溫散失太快,我給她罩上一次性雨衣,才敢推她出門。她要聽我講小敏的事,那個從未謀麵的女孩。記憶遙遠,我的講述毫無章法。
第一天講,兒時,我誤吞了泡泡糖,小敏大哭:“怎麼辦呀榮進?你活不成了呀!”而後止住哭,弱小的她一把將我的頭摁低,食指伸進我的喉嚨去摳,我幹噦卻吐不出東西。她坐地大哭,然後又止住,效仿孫大聖原地給我畫了個結界,命我立定不動,她跑去找她母親來救我。
第二天講,在二號病(副霍亂)肆虐的日子,我與一個小子鬥膽量,看誰不懼死人,不料被那小子反鎖進太平間,小敏被嚇得大哭,卻緊閉雙眼摸到門邊,為我解開鐵絲。
第三天講,偉人逝世那天,我和小敏在上海,穿堂過弄與鄰家孩子嬉鬧。這時外公紅著眼衝過來,扭起我的耳朵往家拖,口中吼道:“叫你不哭!叫你再笑!”大了我才明白,所有人都在哭,我是不可以笑的,即使是不懂事的孩子,表情也要服從領導,那是個強大磁場,人人都是微不足道的鐵屑。那天小敏一直追隨我到家,沒哭,跟我並排坐在樓梯上,幫我揉耳朵:“大人不開心的時候總是凶巴巴的樣子,我們就當讓讓他們好了。”
聽了故事,晨兒說她愛小敏。我想,隻要與我有關的人,她都會輕易愛上。
這天夜裏,她突然出現缺氧症狀,喘不上氣。我連夜帶她去掛急診。她媽慌亂間給愛人報了訊。她爸在淮北實在待不住,連夜趕來,見麵時,老人家已是兩鬢霜,一掃先前陰影,緊握我的手說:“辛苦你了。”
吸了氧,她緩過來。這晚起,她便再也離不開氧氣袋,全家人日夜輪流守護。她爸這次來滬便再也不肯走了。
當她直愣愣瞪著我喊“媽”的那天我才發現,即使沒打麻醉,如今她也會間歇性意識恍惚。三天後晚間,她跟大家提了個請求,想回淮北,見見老朋友和老同學。
我說:“還是等你病好了再說。”
她說:“不,這件事你們一定要依我。”
我又說:“那要不你列個名單,我讓她們來上海看你。”
她異常堅決:“不行,我等不了了。”
我隻當她是在說“等不及了”。她爸答應了:“也好,明天一早我去買票。”我隱約意識到,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出門了。當晚,她媽來喚我,說晨兒今晚想跟我睡。
這一晚沒有交談,她把頭枕在我的胸口,靜靜地數我的心跳。黑暗靜默的房間,聽得見血液在流淌。胸口是那張滾燙的臉,提醒我,晨兒仍活生生地存在於我的世界。我與晨兒相戀十一年,認識那年,我十七歲,她十五歲。我的晨兒不曾享有過為人妻為人母的幸福,我們什麼都沒有,就連頭頂這片屋簷也是房東的,我們隻有彼此。多希望這一瞬能夠無限延續至永恒。
一個倔強的聲音重返我的胸腔:老師拆不散,父母阻不斷,謠言摧不毀,遠隔千裏、漫長等待,我們仍能心靈相通,是信念使我們終於在一起,所以我他媽壓根就不信,如今還有什麼力量能把我們分開!
一早醒來,枕邊的她正專注地凝視我,嘴角似有笑意,仿佛正在心裏畫我。柔和的朝陽斜灑在她的臉頰上,使她麵色看起來並不似往常那麼慘白。
等她媽買回早點,我便出門去買氧氣袋。這是專門備在火車上用的,淮北那頭,我母親已備足數量以待接力。等我從外麵回來,她爸還在外麵,她也不在客廳,她媽正在廚房準備我們的中飯。客廳的中央擺放著昨晚整理好的幾大件行李,我打算放下氧氣袋,看她一眼,再馬不停蹄去車站把行李托運給辦了。我輕輕推開房門,驚訝地發現,她既不在床上,也沒坐在輪椅裏,而是坐在了梳妝台前。
天哪!她正對著鏡子仔細地梳頭。她把自己梳理得冰清玉潔。五月天,她穿上舊年最愛的連衣裙。盡管形銷骨立,那一刻的她卻光彩照人。她正轉臉朝我笑,笑得那樣甜,令我瞬間穿越回到學生時代,仿佛在考場裏第一次與她相遇。
天哪!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滿目崇拜的眼神,那個酷愛畫畫的乖乖女,往我嘴裏強塞臭幹的小調皮,情竇初開卻隻會扔紙團訴衷腸的嬌羞姑娘,校園裏當眾吻我的瘋狂女生,那個為了追夢與父母據理力爭的白領麗人,那夜西子湖畔的煙雨小樓,月光下的風情萬種,還有那張與苗家篝火一樣歡騰的青春麵容……
天哪!我從未見識過所謂的回光返照,以為她馬上就要回故鄉見同學和朋友了,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肯回去見人。橫在梳妝台上的指甲剪在說,她甚至把手指甲都剪好了,真不知她是怎麼辦到的。桌上除了指甲剪,還有我在苗寨向她求婚臨時買給她的那枚銀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