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謝過,卻仍心有不甘:“大師說得對,可我心裏還是有遺憾。“
高僧問:“那又是什麼遺憾呢?”
我說:“最大的遺憾是我沒能與她結為夫妻,白頭偕老,一生一世。”
高僧又笑,這第三笑意味深長。“真的沒有嗎?”是反問。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什麼叫夫妻?非得手握婚紙才算得?什麼叫一生一世?十一年恩愛,雨僝風僽,對晨兒來說已是一生一世。
當然,這所有一切都發生在遇見鍾豔之前。
我在鍾豔的豪宅裏整整待了一個晝夜。那晚她留我吃飯,我卻起身跟她告辭。鍾豔送我到門口,問我:“又要提你當年那張紙條了,還記得嗎?”
我說:“當然。”
她笑:“你說你唯一的特異功能就是睡覺打呼能把自己吵醒?”
我說:“真沒騙你,當年我媽說,我打起呼來整間屋子就像一節火車車廂。”
她神秘地湊近:“嗯,昨晚我領教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媽一定還不曉得,你的呼嚕已上升到一個新高度,那簡直是摧枯拉朽啊,我懷疑你的呼嚕能用來發電。”
終於,幾個月來我頭一回放聲大笑:“那可真夠節能環保的了。”我聊以解嘲。
鍾豔又問:“以後你還會來看我嗎?”
我說:“也許吧,等我好了再來。”言畢握拳捶心,她會意。可我心裏卻把後半句講了個完整:也許要等到來生。
輾轉,難眠,鬥誌於九霄之外盤旋,值此動情的一念,生死遙望唯寄思念。指尖,和弦,單衣撫琴望天,何來子期耳相伴,天涯路遙各走一半。
盡管小敏除了那封寄錯了的信之外,無從了解我與晨兒後來的事,但她早在晨兒離開後不久就得知了消息。她給我來過幾次電話,都是非常簡短的交談。每次她都掐準時差來電,卻料不到我每次都躺在宿醉裏。
後來小敏實在忍無可忍。她說:“我不懂要怎樣安慰你,傷心人你最大,不過既然你不能接受現實,不妨也虛幻地想一想,晨兒真的每天都在看著你,她會怎麼想?”
我是我這代人中稀有的獨生子,我從小對兄妹的認知,就是我與小敏那樣的關係。
人們對大地震的恐懼直到1978年底才漸漸消散。那幾年間,上海支內家庭的小孩大多生活在動蕩之中,經常要往返滬淮兩地避風頭。人們棄樓住進防震棚,每家每戶都養雞,倒不全是為了下蛋吃肉,而是既然地震局的功能隻剩下災損統計和賑濟,那民間也隻能依賴最原始的地震儀。
每每地上見不到一隻雞,全飛上防震棚頂時,我就知道又到了父母幫我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將要和小敏一起回上海。那時的記憶混亂,“棕綁修伐”和“鏘刀磨剪子”交錯混雜,在我耳邊此起彼伏。但每一個片段小敏都未缺席。
到了中學,每回球賽,看台上都有她的身影。為了幫我買回心儀的足球鞋,她偷出自家的糧票,大冬天陪我和糧票販子討價還價。每次打完架,都是她一邊哭,一邊罵,一邊幫我洗傷口,過後還不得不助我逃避校方追查……
世紀之交,小敏回上海探親,約過我。我們相看無語,那時我已變得沉默寡言。小敏臨走前提出要跟我再談一次。這次見麵定在我家。
那天我提前敞開大門,一身睡衣,窩在客廳的沙發裏迎接小敏的到來。當她出現在我麵前時,我萬萬沒想到她手裏竟拎著一件那樣眼熟的東西。那是我中學打架受傷後被她沒收的“敵敵棍”。
小敏不坐,站著說:“還記得這根燒火棍嗎?”
我說:“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麼還留著它呢?”
小敏說:“與你有關的東西我一樣也沒丟,這是我前幾年回淮北時特意帶來上海的,就寄放在外婆家,今天我特意拿來還給你。”
我問:“然後呢?”
小敏一臉冷漠:“沒有然後了,我明天的飛機回美國。”
我不解:“不是要談談的嗎?怎麼就沒有然後了呢?”
小敏說:“沒用的,談再多也沒用,我很清楚,你之所以不拒絕見我,還想聽我跟你談,完全是因為你需要安慰,你覺得我一定會安慰你,每次你都覺得我會像個大姐姐一樣安慰你,從小到大,你在父母麵前都不敢作,唯獨就敢作我,我說錯了沒?”
我被點中死穴,下意識坐直身體。
小敏接著道:“我今天把這根棍子還給你,是想讓你回憶一下自己的青春,那時的你,雖然是個禍害,但血氣方剛,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被人打成一個血包,也沒害怕過,咬著牙不喊痛,都忘了嗎?榮進,你也曾經堅強過,勇敢過的呀。”
我歎:“‘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話懂麼?”
小敏說:“怎會不懂?你對晨兒的感情有多深,我全明白,當年你把寫給她的信寄到我學校,看完我就哭了,我那是被感動了,我不敢相信那些文字是你寫的,但是榮進,晨兒現在已經不在了,你必須接受現實,必須從今天起就給我振作起來!否則你就是最對不起晨兒的那個人。”
話音剛落,小敏舉起棍子不由分說朝我打來,我左躲右閃,那棍子還是如雨點般落在我的肩上、背上、腿上……我隻是下意識地躲,既不喊疼,也不求饒,心裏反而在喊:打得對!痛快!打死活該!
後來小敏打累了,慢慢蹲下身,嚶嚶抽泣。直到這時,早年熟悉的小敏才算是元神歸位。我走到她跟前,也蹲下來,緊緊摟住她的肩:“小敏,謝謝你從美國大老遠跑來打我,你把我打醒了,我明天送你去機場,你安心回,等我去美國看你的時候,重新做回原來的我,好嗎?”
小敏嗚咽:“覅再給自己找借口,覅再等到以後什麼時候,就從今天,就是現在,我跟你一起做,先收拾這亂糟糟的屋子,然後我陪你去買菜,晚餐你就在自己家裏請我吃,好嗎?”
我認真朝她點頭。
再一次,友情的力量把我從萬劫不複的淵底拖了出來,一團烈焰在我胸中熊熊燃起。是死亡賦予生命意義,讓人感知生的短暫。我從另一個角度窺見了一個不堪的自己,一個小敏眼中怒其不爭的人,一個蜷縮在陰暗角落裏顧影自憐的膽小鬼。在那愛情之外,我再次看見友情的美好,看見小敏仍像兒時那樣緊張我。我還看見了生活的完整價值。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東隅已逝,桑榆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