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敵敵棍”下涅重生(1 / 3)

鍾豔早已泣不成聲,起身站到我麵前,伸手來摸我的臉,我沒有抗拒,繼而她又張開雙臂來擁抱我。她站著,我坐著,就那樣抱了個尷尬的滿懷。

我說:“我不悔當初帶她走上返城路,更不為無底洞樣的謊言而羞愧。”

鍾豔哽咽:“你父母該為有你這樣的兒子而感到驕傲,都過去了,覅再難過。”

其實哪有那麼容易過去,人在最悲絕的時刻,實際上也與死神為鄰,越過它便是重生,向死而生。那是我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時光,幾乎隻剩下半條命,另外半條已被晨兒帶走。

盡管我一蹶不振,頹廢以至放浪形骸,但有個原則始終恪守:絕不碰晨兒留下的那包杜冷丁和嗎啡。當時這些不能隨行李托運,我單獨裝進旅行包,以備火車上隨時取用。後來母親忘記了此事,全留我那兒了。我是如此需要麻醉自己,且懂注射,但我堅守的理由卻又那樣天真可笑。我想,這些東西是母親費力弄來給晨兒用的,我寧願讓酒精把腸胃燒爛,也一支都不能動,萬一晨兒以後還用得著……

在公司,我不會把傷感寫進愁容。最初那段時間,我外表看起來沒有太大變化。這當然都是偽裝——都市人基本生存技能。要管理公司內務與人員,我先得必備管理自身喜怒哀樂的本領。但我整個人變得木訥、遲鈍,開著董事會都會走神。

我的老板是香港人,與晨兒一樣為人和善,曾代表公司出席晨兒的追悼會,送了花圈與慰問金。老板曾單獨約我出去喝茶,無責難之意,反而一再安慰。可我心有愧疚,沒等他找我談,先一步遞交辭呈。那天他握著我的手說:“你我相處不過半年,對了解一個人的秉性遠遠不夠,但你在這時提出辭職,你這個朋友值得交。”我則自責,苗而不秀,早在三個月前就該提出。

公司派給我的車弄丟了,行政部的人跑遍交警大隊和事故處理中心都沒查到任何線索,晨兒的幾大件行李也隨之不見。保險公司賠了錢,我個人也象征性墊上些,跟公司就算是清了。臨別之際,老板又特批給我一筆至今早已忘記了名目的錢。我在心裏說:“一壺茶一句話一筆錢,恩我者,當結草銜環,報之有日。不過,這些較之喪妻之痛,雞蟲得失而已。”

辭職後,我徹底撕下麵具,不必人前苦苦偽裝,終可肆意作踐自己。我花著積蓄,如行屍走肉般四處遊走,沒有方向。我不再注意個人形象,偶爾會醉倒在別人家的門口,也沒少醉倒在酒吧,但遇到熟人被帶回家,還就隻有鍾豔這一回。我相信,倘若晨兒能看見現在的我,定會心痛不已。

我幾乎每天都要往晨兒在港期間的郵箱發郵件,隻為得到一個自動回複。那條回複中有她的英文簽名,仿佛這也算是一種溝通,也能令我得到些許安慰。我有種幻覺,現實世界中失去她,仍能在虛擬世界裏與她保持聯絡。可半年後我再也收不到晨兒的自動回複了,估計是郵箱滿了。

那天我發瘋似的摔東西,想象晨兒癌痛中渴求的發泄,我把屋裏所有摔得爛的東西全都摔了一遍,連我拜過的那尊菩薩也沒放過,然後在滿屋碎片中昏睡一天一夜。但我仍未放棄尋找能與她取得聯係的神秘途徑。有陣子我在網上搜索一切與“通靈術”有關的信息。我也並非空穴來風,之所以連如此荒唐的手段都想得出,與發生在那段時間的三件事有關。

一天,我一覺醒來,恍惚間聽到客廳裏晨兒的聲音。她說:“懶蟲快起床,幫我下樓去買早點,我今天要去麵試。”那聲音如此真切,我趕緊爬起來去客廳看,卻不見人影。這些年來,數來數去,我也隻為晨兒做過買早點這一件事。這與夢境大不同,即便在她走之前,也從未跟我提過與麵試有關的情節。於是,那天早上我出門買了兩份早點。

還有一天晚上,我怎麼都找不見身份證,然後就睡下了。在夢裏我脫口而出:“晨兒,你看見我身份證放哪兒了?”晨兒沒露麵,在別的房間隨口回我:“記得你上次換錢包的時候沒把身份證取出來,你到衣櫃抽屜裏看看,那隻舊錢包還在不在?”這一次我當場驚醒,先去隔壁找晨兒,然後轉回來拉開衣櫃抽屜,果然,身份證就在那隻舊錢包裏。

最後一次,還是夢中。我夢見了晨兒離開的那天,護士帶我走了醫院裏的一條沒有過往行人的通道,那條道通往太平間。當我們到了那兒,我發現如今的太平間跟我兒時所見淮北醫院的大為不同,有了冷藏庫,一格一格的箱屜。我的晨兒也不例外,被裝進了箱屜。我跟那護士說,這樣會受涼的呀。那護士根本不睬我,攆我出門去。然後我就回家了。到了半夜,我左思右想不對勁,不能讓晨兒待在那兒,於是就乘著夜色潛回醫院,進了太平間。當我拉開箱屜的時候,晨兒醒了,坐起來跟我說話:“你來這兒幹嗎?”我問:“晨兒,你睡在這兒冷不冷啊?”晨兒抱起膀子:“你說呢?能不冷嗎?”我拉起她冰涼的手:“走,我們回家睡去。”晨兒掙脫:“不行的,我不能跟你回家,你忘記了?我已經不在了。”

就這麼三件事,一次醒著,兩次在夢中。但說到底我也明白,“通靈術”這玩意兒實在不靠譜。結果也是可想而知,除了多認識兩三個騙子和損失金錢之外,我一無所獲。

盡管日子依然頹廢,但我正努力適應沒有晨兒的日常種種。我在心裏一遍遍念叨起晨兒臨走前的囑咐。偶爾,我也會強作精神,去做一些晨兒看見了興許會喜歡的事。後來我生活裏多了件看似有意義的事,閱讀《金剛經》,口誦心惟,含英咀華,頃刻入眠,至少也有催眠功效。

不知是否《金剛經》的作用,一晚我夢見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的寺院裏,茫然四顧,忽而眼前華光一閃,令我看見從未領略過的美好事物。從這個夢中,我以為得到了某種啟示,當即去了趟寒山寺。

在寺內,我一時走神,誤入了後院,正被寺中一位高僧撞見。當然,是不是高僧,我主要看氣質。不知何故,高僧說與我有緣,將我請至禪房,當著我的麵為我剛剛求得的一串紫檀念珠持印誦咒。

過後高僧笑問:“施主可有煩惱?”

我猶豫了一下,反問:“都是凡塵中的事,方便說嗎?”

高僧再笑:“一切煩惱皆來自凡塵,不妨一說。”

於是我講了我與晨兒的事。高僧聽後點頭,突然開口說起了大白話:“你心裏啊,就把那個人當作是一位同行的旅伴,她到站下車了,而你還得往前趕路,比她多走一段,又有什麼不好?冥冥中自有定數,不必勉強,你們隻是暫時的分離,將來你也有下車的一天,紅塵之外說不定就能遇見,這樣雖然仍不得解脫,你心裏卻會好過一些,不過說到底,人生苦海,不必執迷。”

高僧並沒有講出什麼令我醍醐灌頂的大道理,而且話中的“定數”也明明不在佛法之內,佛法無定數,講的是“緣起性空,性空幻有”。可我卻懂,高僧不過是給我打了個通俗的比方,讓我明白生命的本質,以及情愛的真相: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滅,咫尺天涯。甚至暗示我可以換種方式來做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