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與黛西,以及五鬥櫥上臨時擺放著的那尊骨灰盒,這麼多年來尋找的是同一樣東西。
黛西彎下腰細細研究昨晚坐過的那把椅子。那是一把陳舊的餐椅,遍體漆傷,式樣一板一眼、中規中矩,沒有扶手,椅背上包著麂皮,四周以點陣布局的鉚釘固定,隆起處撳上去略顯鬆垮,裏麵想必有著某些古老的填充物,經年累月失去了原有的彈性。
黛西說:“我敢肯定還是老早的那一把,隻不過舊得快要散架了,你還記得小時候我站在這上麵跳舞給你看嗎?”言畢抬眼望我。
老天,我當然是不記得了,但我既不能撒謊,也還得委婉一點,我說:“我倒是記得你坐在上麵吃餅幹喝牛奶的樣子。”
黛西斷定我是忘記了,當下急了,真的要站到椅子上去。我趕緊阻止她:“別鬧,它可再也經受不起你現在的重量了。”
當黛西最終在五鬥櫥上看見了那個模型,她的眼睛濕潤了:“紅燈記!紅燈記!竟然真的沒丟,在你這裏。”
黛西口中所謂的“紅燈記”,純屬當年的“兒童語法”,自然是不通的,但一直沿用至今。那其實是一個玩具,是我父親用我母親從醫院裏帶回來的針頭組裝而成的一個玩具,形似樣板戲《紅燈記》裏的那種馬燈,我父親專門為黛西而做,送給了她。黛西整整玩了一年都沒有玩膩,我想借都難。
我曾央求父親為我也做一個,他卻一會兒說針頭數量不夠,一會兒又說忘記了怎麼做,再也做不出了。直到今天回想起來,父親可是個響當當的機械動力專家,再複雜的結構也難不倒他,又怎麼會被那樣一個小玩意兒難倒呢?
原因其實隻有一個,父親不希望我擁有比黛西更多,甚至僅僅是數量與之相當的玩具,因為那樣的話我極有可能會冷落黛西。就好比莎拉耶娃阿姨也同樣不會允許黛西擁有比我數量更多的彩蛋,即使黛西的功勞要比我大得多。
在這一點上,父親與莎拉耶娃阿姨似有高度的默契。
這隻“紅燈記”之所以最終落到了我的手中,是因為它在我與黛西分別的那天晚上,被遺落在黛西睡過的枕邊。它曾經屬於黛西,一度遺落到我的手裏,後來我將它送給了小敏,而在我們十七歲那年,小敏又將它還給了我。
這一天我請了假,陪黛西四處轉轉。我首先帶她去附近的普希金紀念碑。可黛西堅稱以前是沒有這座紀念碑的,否則這麼近她不可能一點印象也沒有。這就令我困惑了,我的記憶中反倒是有的。
我很喜歡這座紀念碑,搬來的一個月裏,每回從東平路出來,我都禁不住要朝左手方位瞄上幾眼。那裏是一個由桃江路、嶽陽路、汾陽路合圍而成的三角形街心小花園,幽靜的休憩之處,正矗立著俄國詩人普希金的紀念碑。
我會肅穆地默念起那樣幾句詩文:“時間的流逝沒有衝淡我們朋友的桀驁,花園上空至今回蕩著他高亢的聲音:如果不能得到人人羨慕的世俗尊榮,我情願做個窮困而精神富足的詩人;如果不能摒棄那卑鄙齷齪的詆毀,我就讓死亡延續我純潔高尚的靈魂。”我喜歡這些句子,隻因它們脫離世俗離我很遙遠,以至於我常常需要吃力地仰視。
假使天氣不成障礙,我偶爾會在晚餐後去小花園裏坐上一會兒。三張石凳,若有兩張空著,我就不假思索地去坐。一直坐到三張都尋到了主人,特別是其中一張還黏上了一對情侶,才願意起身離去。我喜歡腳下落葉鋪滿石徑的秋意。
我和黛西並排坐在石凳上。我說:“看來,我們的記憶是交錯互補的。”
黛西不置可否,隻願放開身心享受此刻,沉浸在濃濃的秋意之中。我們在石凳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傍晚我帶黛西去Abbery Road用晚餐。
回到老樓,天色已暗。黛西跟在我後麵進了狹窄的樓梯間。借著頭頂那盞油膩膩的廊燈,昏黃的光暈,踏上咯吱咯吱的陡峭階梯。仰麵,樓梯上還有一盞,鉛絲籠燈罩上掛著繁茂的灰毛絮頭,隨陣陣不辨方向的老宅陰風輕舞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