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也跟她講了很多我們家的事,還有這些年我自己的經曆。
不知不覺,已近半夜一點。我問黛西要不要喝點什麼,她說要是有咖啡就好了,但又不想太濃。我說就布雷衛好了,稍坐片刻,馬上回來。接著我就下樓,出了院子,直奔馬路對過的Abbery Road。
夜色正濃,靜謐的街道還給了靜謐的植被。也許唯獨它們是活躍的,正在暗夜的掩護下貪婪吮吸著老城區空氣裏特有的那股子黴味,漸漸吞噬、稀釋,以至最終滌盡。這些應是黛西熟悉的味道,可我又想,她乘著夜色而來,應該還沒有機會領略周邊的新貌。二十七年過去了,這一帶並非一成不變。
雖然不知黛西能在上海逗留多久,但我已在心裏開始計劃起明天來了。
嶽陽路口的街燈下,法國梧桐正窸窸窣窣地落著黃葉,一陣冷颼颼的夜風拂過,Abbery Road的門前地上,葉浪在翻滾。我的心裏也在翻滾,隻為今晚從天而降的貴客。我料定這是與黛西促膝長談的一整夜。
可當我拎回兩杯布雷衛,借著陽台馬燈的光亮,卻發現黛西已側躺在床上和衣酣睡,連招呼也沒打一聲。一定是太累了。
望著她的身影,我在想,這可不就是黛西嘛,如假包換。某種特質上,她也沒變。隻有她可以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也隻有她可以在我麵前毫不遮掩,毫不顧忌男女之別,猶如至親之間。撇開我們兩家世交,童年的情結根深蒂固,即便已是二十七年後,盡管物是人非,也哪怕她已嫁作別人妻,有些感覺始終難以動搖。
那是一種毫無保留的信賴與完整徹底的安全感。我也許仍是她心中最親的人,我們之間,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長大,仍然可以像五歲孩童那樣無齡感、無約束地相處,無須築起高牆,戒備森嚴。
要知道,黛西如此大大咧咧地一睡,反倒救我於水火了,省去好多麻煩。我不必再糾結究竟是該送她回酒店還是要戰戰兢兢地留宿一位有夫之婦,更不用為了“分配床位”而難為情。其實後來我才知道,那晚她壓根都還沒來得及訂酒店,一下飛機直奔這裏而來。
我從櫃子裏取出一條厚毛毯,輕手輕腳,移到床邊,披上她的身。然後我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無聲無息,俯身托腮,靜望著她,出神。舒展的睡容,均勻的鼻息,嬰兒般潔淨的麵龐。她在我眼前忽然不再是當年那個洋娃娃了,更像個失足誤墜我家陽台的天使,就這麼隨意睡去,令我誠惶誠恐,仿佛從天界下來做客的仙人仙物,凡間的人總也不曉得要如何安置她才算作得體。
這一夜,我就在靠近陽台的空地上打了個地鋪。
第二天清早,我被屋裏的響動驚醒了,揉了揉眼,看見黛西正坐在床沿換衣服。她看到我醒了,笑臉比外麵剛放晴的秋陽更暖心。她跟我道早安,然後繼續換她的衣服,壓根沒打算避開我,反倒好奇地問:“明明有床,為什麼要睡地上?”
見她如此落落大方,我便跟她開起了玩笑:“唉,還不是怕吵醒你麼?你啊,一點都沒變,從小就愛睡對角線,那你在家的時候,你老公怎麼睡啊?除非他像我五歲時那麼袖珍,還勉強可以擠一擠。”
其實我已盡量避開,不說怕她介意之類的話,那樣不隻是生分,更主要是在她麵前我最沒必要扮紳士,很明顯,在她的記憶庫裏,紳士款式的我壓根就不存在。直到這時我才真正領悟:我與黛西的友情,早已超越了性別。
穿好衣服,黛西看見茶幾上那兩杯布雷衛,就隨手拿去微波爐裏轉一轉:“剛過去幾個鍾頭而已,不要浪費。”她一邊轉,一邊環顧四周,目光溫情,落在每一個角落,似在與久別重逢的老友們打招呼。這間屋子白天的采光特別好。
我躺在地鋪上,目光也隨她而動。根據我的記憶,屋裏的家居風格大體與當年相仿,並無大的變動。家具老舊,卻仍舊隨處可見商店裏買不到、裝潢隊做不出的精致。這種老屋,哪怕是裏麵的一粒塵埃,也會有講也講不完的故事。不知承載了幾代人的記憶,曾有多少人將他們的錦瑟華年留在這裏,隨著它亮麗的顏色漸漸褪盡,卻積澱了愈加濃厚的人文氣息——仿佛任一塊腐朽的地板上都尋得見幾十年前的足印,每一寸牆壁上都回響著當年主人的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