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通往自由的密道(1 / 3)

我父親的小布爾喬亞情結一向蠻嚴重,他不僅從上海帶來了電唱機,還在一摞樣板戲中夾帶了鄧麗君。丁院長傷愈後,一個人生活難免厭氣,入夜後常會上樓來坐坐。

有一夜,父親與丁院長聊到很晚,待全套樣板戲唱片放完之後,父親似有意試探,當著丁院長的麵放起了鄧麗君的歌。丁院長會意地笑,為父親點上一支上海自產的雪茄:“沒關係,我也不是頭一回聽,音量小一點就可以。”母親見狀心下歡喜,如遇知音,終於敢把珍藏已久的紅酒端出來。

他們聊的事兒我聽不懂,也不愛聽,我常常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嗅著那股整夜都散不盡的雪茄味,昏沉睡去。可自從鄧麗君成為丁院長與我父母共同朋友的那晚起,我的睡眠開始變得不安穩,間或有鄰居來敲門。幸好母親手腳麻利,總能在父親開門之前把那“靡靡之音”藏匿起來,換回鏗鏘的樣板戲。

終有一天,敲門的人是小敏的母親,小敏也拖油瓶般跟在身後。從那夜起,這個神秘的小圈子又加入了新成員。自然而然,我也就沒那麼早睡覺了。我和小敏會在另一間屋子玩別的。玩什麼都可以,但大人們不許我們開窗子,被煙嗆出淚都不許。

燙傷徹底治愈不久,我又出幺蛾子。有一天小敏給了我一塊泡泡糖,由於玩得太瘋,嚼著嚼著忘了,一不留神就把泡泡糖給咽了。

我驚恐道:“完蛋了,完蛋了,小敏,我把泡泡糖咽下去了,會不會死啊?”

小敏直愣愣盯著我的臉,等確信我沒有騙她,號啕大哭:“那可怎麼辦呀?榮榮,你活不成了呀。”

盡管都是醫生家的小孩,但不遇上個事誰也不會問自家大人,泡泡糖咽進肚子會不會真像孩子間流傳的那樣把腸子粘在一起,最後死掉。況且那時泡泡糖並非每個孩子都能享用,和巧克力相似,當地一些孩子甚至連見都沒見過。

我知道我又闖禍了,但我隻曉得死死地扯住小敏的衣服,不許她跑去告訴大人。小敏突然不哭了,冷靜得嚇人。接下來的事不可思議。她使力一把將我的頭摁下來,然後用她的食指伸進我的嘴巴、我的喉嚨,試圖讓我嘔吐。

當時我空腹,雖然想吐,憋得臉通紅卻什麼也吐不出。小敏見此法失敗,往地上一坐,又大哭起來。

後來還是她想到了辦法,她說:“我和你一道去找丁院長,先把你救活,然後我們求他不要告狀。”

我說:“就算這樣我也不能去,他們講隻要一走路,泡泡糖就掉到腸子裏麵去了。”

小敏說:“好,那你就在這裏別動,我去把丁院長找過來。”說完撒腿便往門診部大樓跑去,還不時回過身來朝我喊:“你別動哦,我馬上回來。”

於是我就像被孫悟空的金箍棒畫定了結界,立在原地不敢動彈,在恐懼與絕望中等待小敏歸來……

大約一刻鍾,小敏沒有找到丁院長,卻把她母親搬來了。我心想這倒也不好怪她說話不算數,隻要別讓我父母知道就好。我遠遠看見她們母女倆,小敏已汗流浹背,被她母親牽著手,有說有笑地朝我走來。

我當時心裏既怕又氣:我都快要死了哇,你怎麼還敢笑?

小敏的母親走到我麵前,蹲下來,摸了摸我的臉,和藹地說:“傻孩子,別怕,泡泡糖咽下去不會有事的,阿姨正上著班,專程過來跟你講一聲哦,怕小敏的話你不信。”

“阿姨,我真的不會死嗎?”

“真的不會!”

剛到淮北這短短兩個月,我已先後經曆了兩次有驚無險。小敏在邊上望著我偷笑。可我心想:這會兒你又笑?剛才就算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也沒哭啊。

我們那個時候沒有遊樂場,我和小敏最大的遊樂場就是醫院。在院裏混的小孩有很多,支內的孩子和本地的孩子都有。其中就有我的本地發小鐵蛋和後來成為西區惡霸的萬小毛。印象中隻有二號病(副霍亂)流行的那段日子,全院職工的小孩才被嚴禁入內。

小夥伴們湊在一起玩的最刺激的遊戲不是橡皮彈弓、玻璃彈珠、滾軸車,而是具有醫院特色的驚悚遊戲——比誰膽大,看誰不怕死人。

有一天,我跟萬小毛比。我們一起走進太平間,小敏和其他孩子全在門外守著,個個瞪大眼睛不敢說話。我和萬小毛都夠不到照明開關,烏漆墨黑,我們就站在太平間的正中央,看誰站的時間長。

黑暗中,我聽到滴滴答答的聲音。我沒有害怕,我猜那是穿著開襠褲的小毛嚇尿了。等滴答聲停止,小毛突然大叫一聲,“俺娘——”然後扭頭逃出門去。

那時的太平間條件簡陋,隻有病床和蓋屍布。為了證明我的膽子最大,我不僅獨自在裏麵多待了一會,還借著門外的光,扯下一塊白色蓋屍布。我正打算出去接受小夥伴們的歡呼,沒想到萬小毛一肚子壞水,知道自己輸得不光彩,惱羞成怒,從外麵把門關上,竟還用一捆炮線將門把手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