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難是人生冷麵慈懷的老師(1 / 3)

每一個不安分的少年都有一個避難所。是的,我就曾是個極其不安分的少年,而我的避難所就是小敏。

小敏是我某本書中最受讀者喜愛的人物,我把這件事發e\\|mail告訴了她,並按照她給我的日內瓦新地址寄去一本。她看完之後,掐準時差,在我臨睡前幾分鍾打來電話。

她很羞澀地說:“你的書我看完了,嗬嗬,怪不得會有人喜歡我呢,我哪有書裏那麼好啊,明明就是你把我給美化了。”

我說:“可是,那就是我心目中的你啊,我總不見得連自己也騙。”

2002年深秋,黛西回港後一個月,我去舊金山看望小敏一家,在她家的客房裏睡了四晚。那一次,我與Tom曾有半個下午的獨處,在我們方圓二十米的視線範圍內,還有一顆小衛星始終圍繞著我們轉。那是Tom和小敏的女兒Coco,那時她還是個四歲出頭的小不點,正漫不經心地騎她的小自行車。

小敏當時住在Golden Gate Park(金門公園)的西南麵。那個社區環境很好,業主以白人居多。Tom帶我到公園邊上的一個籃球場,我想他多半是為了兼顧女兒,那個籃球場的邊上有一些戶外兒童遊樂設施。

Tom最關心的,自然是那個與他相遇之前的小敏是什麼樣。

我相信他從小敏的家族成員口中已經了解到不少了,可我總有種強烈的直覺,他最有興趣知道的還是我所認識的小敏,而且我料定他早晚都會找到這樣一個機會來問我。小敏是我與這個美國男人之間唯一的交集,卻不巧,恰恰是個敏感區。

不過我也算得上坦蕩,隨便說了一些。沒想到那天下午我會令Tom失望。

回想起來,從頭到尾我隻跟他講了小敏小時候那兩次哭鼻子的經曆。直到小敏打電話通知我們回去晚餐,我才略顯愧意地補充了一點點,告訴他小敏小時候讀書特別用功,成績也優異,另外,我們兩家的關係也特別好。

Tom的表情平靜淡然,大段的沉默讓我能輕易感知他的失望。據此斷定,我在他眼中已是個不夠真誠的人。沒準小敏已把我們之間的所有事都告訴了他,至少不會隻有兩次哭鼻子和讀書用功這麼幹癟的信息量。他一定覺察到,我對這三件事的描述如此超脫,像第三人稱小說那般敘述,完全與我本人不沾邊。

盡管如此我仍坦然,我堅信世間有很多情感是難以言說的,更何況是脫離了母語之後。直到臨近家門,我鄭重地告訴他:“不管到什麼時候,請相信我,Min是值得你珍惜一生的女人。”

Tom側臉朝我微笑,點了點頭。

我與小敏之間當然不止這麼點事。我在想,假如這本書我仍決定寄去瑞士,而小敏也恰好樂意為她的丈夫譯讀,那麼時隔十四年之後的今天,我終於有機會向Tom表達歉意,補償他曾經的失望。由此,他自然也就會明白當年我為何會告訴他那句話——他的妻子是個值得他珍惜一生的女人。

我與小敏在支內隨遷之前就是鄰居,但老實說在離開上海之前我對這個女孩子一點印象也沒有,無論小敏有多麼詫異,不厭其煩反反複複為我描述一些場景,卻始終也喚不起我一丁點的記憶。我想那定是因為當時我隻愛跟黛西一起玩的緣故,可我又極不情願跟小敏實話實說,我隻用“小時候的記憶不可靠”來敷衍她。

在我的生命裏,黛西與小敏就像是電視連續劇的上下兩集。相同的年紀,兩個不同的時空,幾乎可以完美無縫銜接。我與黛西是娃娃親,如今我也是小敏的女兒Coco的“過房爺”。

五歲的那個深夜,我無限感傷告別黛西,最後一次,小心翼翼牽了牽那隻耷拉在莎拉耶娃阿姨背上的小手,如同觸摸一件精美的瓷器。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全家便乘火車去了淮北。也就在那趟火車上,我認識了小敏。

與我家一樣,小敏和她的姐姐也隨她們的母親一道隨遷。小敏的父親和姑媽都在美國,正因有了這一層海外關係,小敏的母親家庭背景也很糟,因而也在支內名單中。話說支內,講是講自願,但整個醫院都遷走了,留下來的隻能等衛生係統其他單位接收,遲遲等不來的話,日子也很難過。

那天,我父母正在車廂裏與小敏的母親交談,同事之間,暢想著即將奔赴的那塊熱土。那時條件有限,且時間倉促,他們從表態到出發,竟連一張反映淮北市容市貌的照片都沒看過。

我在車廂的過道上跑來跑去,興奮不已。

我記得小敏跟我講的第一句話是用上海話問我:“你的‘紅燈記’好好玩,能借我玩一下嗎?”

那個“紅燈記”,一個手工小馬燈玩具而已,我當時怎會想到,它後來竟會成為連接兩個時空、三個人唯一的紐帶,它曾在三顆幼小的心靈上打下了烙印。可令我感到遺憾的是,直到今天,小敏一直知道黛西其人,黛西卻無從知曉小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