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每月都會從淮北給外公郵來自家灌製的香腸,外公總要關照家裏的阿姨把香腸切得像紙一樣薄,他為我那行為不端、心性不定的小舅舅立規矩,一筷子隻許夾一片。有時小舅舅不留神一筷子夾了兩片,手背上立即會挨銀筷子敲打。小舅舅會發出特別奇怪的尖叫,那是越劇旦角才發得出的聲音。
小舅舅會彈揚琴,還會跳芭蕾舞,但小阿姨經常警告我,隻要看見他脫光了衣服在三樓露台上跳時,那準是又犯病了,要趕緊逃開。我就親眼看見一回,我沒想到他不僅不穿衣服,連鞋子都不穿,光腳跳,那腳尖血肉模糊,臉上卻是陶醉的表演狀。也就是那天,外公被他一把推下了樓梯。
小舅舅平常到處被人欺負,弄堂裏不到十歲的孩子都能把他打得鼻青臉腫,可一旦他發起病來,兩個成年壯漢也別想製服他。他若真的瘋起來,有大人護我,我反倒不怕,怕隻怕毫無防備。
有一天我在亭子間午睡,門沒關,外公在樓下。就在我將睡未睡之際,感覺眼幕前無聲一暗,睜開眼時,看見一張陰森傻笑的臉,我驚得叫不出聲,旋轉身子拿腳空踢那張臉。不過隻要外公出現就好了,吼上一聲,就能把他嚇跑。
小舅舅苦命一生,三十出頭胃就切除了五分之四,四十歲不到死在了精神病院。
那個暑假,小敏的外婆幾乎每天都要帶著小敏來我家串門。起先我總是纏著小阿姨帶我和小敏去找黛西,但小阿姨總是找得出各種理由來推脫。沒過多久,也許是小阿姨實在不忍繼續騙我,告訴我實情,黛西去年底就已經不在上海了。
聽到這個消息,小敏看上去比我更失望。
誰也沒想到,來上海這一住,就住到了過年。就在我生日的前兩天,唐山發生了大地震,淮北也處在地震波及範圍內。那天我父親跑到郵電局給我小阿姨發電報,讓她暫時不要送我回淮北。小敏的外婆也收到了小敏母親發來的電報,內容相似。
這年秋天,偉人逝世了。一直到春節,天仿佛就沒晴過。過完年,我母親專程來上海接我和小敏回淮北。當我再次回到淮北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我們家不再住那三排樓了,搬進了茅草屋,低矮,簡陋,周遭滿目荒涼。
母親告訴我,那是防震棚,用來躲地震的,樓房現在大家都不敢住了,隻敢堆放大件的家具和一些平常不用的東西。搬進防震棚的不單單隻有我們一家,包括小敏家在內的全院職工都搬了。聽說就連市委書記家也住進了防震棚。現在想來,這是當然,在大自然麵前,每一個生命都是平等的。
那一年,物質條件也是不能與之前比。我和小敏的記憶中之所以都沒遭過多大罪,那是父母一輩省吃儉用供我們的結果。我母親本來體質就弱,患有美尼爾綜合征和預激綜合征,加上茅草屋那種冬涼夏暖、半陰不幹的居住環境,她又先後患上了肺結核與慢性胃炎。
六歲半時,我和小敏進了同一所小學。但正巧趕上恢複高考,為了適應九年製義務教育,春季入學改為秋季入學,我們小學一年級補讀了半年。感謝那所重點小學,讓我很小就接觸了足球。
那時我和小敏一起住防震棚,一起上下學,一起被大人們帶回上海避風頭。到了上海,我們還必定是在同一所小學裏借讀。
小敏的書包裏總備有一塊幹毛巾,別人隻當她是個特別愛幹淨的女生,可那實際上是用來給我踢完足球擦汗用的。對了,還有她偶爾會到校門口買冰棍,要帶回來給我,就用毛巾包起來保溫。
二年級的時候,我就和古少鋒走到了一塊。古少鋒和小敏之間並不要好,我是分別跟他們倆玩。我真正意識到自己在漸漸長大,是在我小學三年級的下半年。
我想,我畢竟是個男孩子,不能總和女孩子待在一起。身在他鄉,上海小囡之間的相互認同、相互支持還是遠遠不夠的,我也不能總是走不出那片防震棚和三排樓。
與幼兒園裏的那次“變心”如出一轍,我再次疏遠了小敏,主動去跟本地的男同學交朋友。
連續幾天等不到我一起上學,小敏應該已經心中有數。在我放學之後踢球的那塊操場邊上,再也看不見小敏等候的身影。隻有一次,放學後她又跑到操場上來找我,遞給我一塊幹毛巾。她說:“毛巾送給你了,我先回家了哦。”
那是我有生第一次覺得對不起一個人,趕緊追上去。
我說:“我們一起回家吧。”
她問:“你不踢球了?”
我說:“還有作業要寫呢,到你家寫作業吧?”
她眼睛一亮:“好啊。”
那天我真的到她家做作業,就在她家防震棚外的空地上。臨近回家吃飯前,我跟她講了心裏話。
我說:“我要是上下學一直和女同學走在一起,很難為情的,知道吧?”
她詫異地看著我:“那以後就不要走在一起好了。”
我說:“還有,你以後也不要去操場找我了,好嗎?”
她說:“嗯!那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我想了一會兒,猶豫地說:“別人看不見的時候,我們是好朋友,看得見的時候,我們是同學,好嗎?”
小敏微笑點頭,看上去,她樂意接受這個協議。現在回想起來,隻要我們之間還有協議存在,無論那是什麼,都代表著我們還會有交往,我猜她都會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