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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曉得出門前拿過心愛的小圓鏡,照照臉,然後把它放進西裝胸袋。
他從門後推出上了年歲的永久牌自行車,今天出門,是去參加市裏召開的中青年知識分子座談會。通知寫明,鄭書記將親自出席並講話,會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要提早出門,妻子宋昭叫住他:“阿曉,我們的住房困難,你要當麵向鄭書記反映一下。”
卜曉得回過頭,簡陋的兩居室一覽無餘,一間臥室,擱一張雙人床已無多餘空間,兒子阿寶七歲還擠在大床上,夜裏床板咯吱吱,孩子被震醒就問什麼響,大人隻能停止運動,興致全沒了。另一間書房十幾個平方米,說書房不是書房,飯廳不是飯廳,兩者兼而用之。書桌也是飯桌,桌上是飯菜,桌下是書刊,手上端著碗,腳伸出去,蹬著的是書刊。有客人來訪,沒個落腳之地。宋昭年邁的舅舅從美國回來看望,家裏沒待半小時就回賓館,舅舅臨走留下一句話,住得那麼擠,把阿寶送到美國來讀書吧。像他這情形,中青年教師中不止他一家,他心氣尚平,近日他解析《離騷》的論文和一篇曆史小說同時獲獎,才子之名不脛而走,被破格提升為教授,市報頭版頭條,還加了編者按,表彰他的出色成績,他成了同輩中的佼佼者,住房仍未相應得到改善,他就憤憤不平了。外地有學校挖他去,承諾為他提供一套三居室住房,他一度動心,可妻子不願到外地,讓他在這裏不放棄任何機會,再接再厲,把房子要到手,今天難得的是鄭書記親自參加會,決不能把機會錯過。
卜曉得覺得妻子的話缺乏分寸。“當麵向鄭書記反映,我算老幾,鄭書記知道我是誰啊?”
“你不要妄自菲薄,你被破格提教授的頭版頭條新聞,還有發在市報上的文章,鄭書記說不定看過留下印象,今天找你們去開會,我估計,哪些人去,這個名單不是鄭書記圈定也是經他過目的。”
卜曉得為難,他臉皮不厚,當麵說不出口。
“誰讓你說了,你可以遞封人民來信給鄭書記!”
卜曉得想起記者朋友韋民生已經為他寫過一篇反映住房困難的內參,再寫人民來信好不好?
宋昭搶白道:“你還等什麼?內參上去多少天了,一點音信也沒有,誰知是不是送到鄭書記手裏。見鄭書記一麵是容易的嗎?這封信你一定要遞。”
卜曉得還在為難,文章寫了幾百篇,人民來信他從來未寫過。這信該怎麼寫啊?既要把住房困難的嚴重程度寫出,又要避免讓領導留下不好印象:現在百廢待興,要解決的問題成堆,你怎麼隻想著自己的兩間住房?
宋昭拿過一個信封遞給他:“我已經寫好了,你先看看。”
卜曉得接過信封,抽出信箋,“敬愛的鄭書記”,一看這個開頭就皺眉頭,怎麼還是“敬愛的”,現在不興這一套了,可是下麵的話,他讀著讀著,眼睛睜大了。
“我叫卜曉得,是旭光大學的青年教師,聆聽過您在我們學校所作的形勢報告,您對我們國家轉入經濟建設為中心後,知識分子的任務、使命所做的精辟分析和期望,對我們是巨大的鼓舞,我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為了補回‘文革’荒廢的歲月,我們正在廢寢忘食,奮力拚搏,爭取做出無愧於我們時代的學術成果。
“你在講話中提到,現在國家百廢待興,要辦的事很多,改善知識分子的工作、生活條件也要擺上議事日程,領導如此關注我們,我也想向領導說說我的住房情況,我們夫妻二人,一間臥室十幾個平方,放一張床撐滿了,孩子七歲了,不能一家三口還擠在一張床上啊。我夜車開得多,上床時一不小心就吵醒老婆孩子。我工資不高,每月收入,吃喝以外,全買了書,書滿地堆放,吃飯時腳也伸不出去,都被書堵住了。鄭書記,我不該用個人問題來打擾日理萬機的您,我是想向您反映我實際的生活情況,希望在您的關注下,我的住房條件能有所改善。我會更努力地搞好我的教學和學術研究工作的。”
最後是卜曉得的簽名,卜曉得看了,跟自己的筆跡一模一樣,他服了,自己擔憂的事,妻子在信中表達得恰到好處,既寫出一個中青年知識分子真實的困境,又顯示出一個青年知識分子要在新時期大幹一場的使命感,自己寫不出這樣一封人民來信,再回到信的開頭,“敬愛的”三個字也不那麼刺眼了,好吧,就按老婆說的辦,他推起自行車,決定把這封信帶到會上去。
“慢著,”宋昭止住他,“今天會議重要,別搭這老爺車了,你打的去。”
卜曉得深情地望了老婆一眼,這個提醒很重要,腦子裏想事,踏車容易走神,一不小心撞到什麼路障上,可不是鬧著玩的,要誤大事。可這個路不短,打的得幾十元呢。妻子平日最反對打的,一下子變得這麼慷慨了。
“今天是市裏的會,你去開會是工作,打的費應該拿去報銷。”
卜曉得倒沒想到這一層,老婆說得對,頭頭腦腦去開會,小車接送,車費、油費、司機費,加起來該是多少,我幾十元打的費,為什麼不可以拿去報銷?
打的果然快,到達會議中心門口,離開會還有一刻鍾,會場門口一側長桌上的簽到簿,打開的頁麵,隻剩下末端一小塊空白,卜曉得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會議,不想讓自己蜷縮在別人的屁股底下,便翻到空白頁,在上端工工整整寫下自己的名字,美觀醒目。走進會場,他就沒有選擇餘地了,圍著長會議桌的一圈座席都有了主兒,他隻能在沿著四麵牆壁的座席上找了個空位,他的身旁架著攝像機,電視台記者已經就位,大人物到場,會場的陣勢就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