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風浪洗禮,清晨時分的六鼇碼頭已經恢複了安詳的氣度,一層層微弱而稀薄的金黃色朝陽灑落在岸邊的漁船上,礁石上,海麵上,不僅讓這個冷清的碼頭多了一抹鮮亮的顏色,也多了一分淺淺的溫度。
翠巒仍在陳婆的小漁船內,一連幾個時辰研閱卷宗文書,油燈已經燃盡,雙眼已經迷離,卻還是挺直了身板一動不動地翻看著字裏行間。
此時門窗早已打開,連同白晝光亮一同湧入艙內的,還有深秋辰時的刺骨寒意。不過翠巒已經意識不到這些,任憑海上氤氳的辰光將她此刻伏案研讀的身姿勾勒出一道模糊而又深刻的光影。
不消說,卷宗文書內透露的玄機,與翠巒一早調查和猜測的結果如出一轍,同時她還掌握了更多的線索和證據。利用姐妹之情行盜玉之實,然後冒險赴書室盜取機要文書,這些在此刻看來都是值得的。
鄭重合上最後一本卷宗,翠巒沉沉閉上了雙眼,呼吸吐納均勻而深切。她的胸中仿佛有萬千駿馬在奔騰,她的腦中仿佛有無數的盤算和計謀在飛速運轉,但從表麵上看,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氣定神閑,像一尊入仙化骨的佛像,不容靠近,不容驚擾。
忽然,她想到了要把這些從司寇府衙盜取的文書存放於何處,不可耽擱,她迅速將全部卷宗整理好,又在陳婆的舊衣裳中翻出了一塊大方巾,以方巾包裹卷宗,捆成包袱係在身上,匆匆下了船。
翠巒在碼頭上看到一個漁夫正從自家漁船裏打著哈欠往外走,便叫住了他,“這位大哥,現下可有功夫載我一程?”
那漁夫尚在混沌之中,猛地被人招呼還有些迷瞪不清,“姑娘是在叫我嗎?這麼早姑娘這是要出海嗎?”
“正是!不知大哥可願幫我?”
“姑娘要去哪兒?”
翠巒籲了口氣,鎮定說道:“鼇頭島。”
漁夫一驚,頓時瞌睡全醒,擦了擦雙眼,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翠巒,滿腹狐疑問道:“你是何人?去那裏做什麼?”
“不瞞大哥說,我是宋星野宋公子的故人。他曾經跟我說過,如若我在漳州城遇到什麼難事,盡可往鼇頭島一避。”
“哦?真是公子跟你說的?”漁夫似是稍稍卸下了防備,“那你等著,我去族長那裏通報一番。”說完轉身便走了。
翠巒隻得在柔軟的海風中靜靜等候。她把目光投向了泛著點點波光的海麵,又望向了更遠處的海平線。就是那同樣的海平線,上一次看到的時候,她還是跟星野在一起。
原來,星野第一次帶翠巒來六鼇碼頭的時候,不僅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身世,也告訴過她這裏有一個龜茲族人的秘密據點——鼇頭島,位置就在六鼇碼頭東北向約三十海裏處。這個方圓不足一公裏的小島,地處偏僻,表麵看去破敗荒涼,由於地勢底下,潮水漲得厲害時更會被海水淹沒,所以除了龜茲族人,外界從不知其所在。那裏不僅是族人們遭遇倭寇來犯時撤逃的避難之所,更是供奉神靈和祭祀龜茲祖先的聖殿所在,族人一直信奉那裏有神明庇佑,才得數十年不被異族侵擾。
星野還曾經告訴她,島上的聖殿乃他的母親親手所建,內設奇巧機關、隱秘暗室,若是不明就裏的外族人冒然闖入,隻會落得死無全屍的境地。
“所以那裏是最好的藏身之所。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而你又在漳州遭遇危險,可以叫我的族人帶你去島上暫避。”當日星野的話語猶在耳畔。要知道,翠巒第一次聽到這話的時候隻覺荒謬無稽,哪想今日之處境竟完全被星野一語成讖。看來他早就洞悉了這漳州城的時局,看似一片祥和歌舞升平,實則在暗中溝壑交錯鬼怪橫行;他更預料到了今日的亂象,隻不過身負家仇國恨,他隻能選擇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憤然死去,至於心愛之人的安危,隻能聽天由命交給祖輩神明來護佑了。
“族長您看,就是這位姑娘,她說是公子讓她來的。”不一會兒,剛才那位漁夫領著一位暮年老者來到了翠巒跟前。
老者盯著翠巒細看了一陣,見她身著碧色的素衣,白皙的麵頰上仍隱隱有些刺痕,就像一枚隨即就要消逝的淡淡墨跡,不仔細分辨已然不能被輕易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