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家看到這兒準煩了,吃頓飯用得著這麼噦嗦嗎?別急,你往下看,下邊還有文章。
過後不久趙丹寄來300元預支稿費,我請創作假回到北京文聯寫劇本,劇本沒寫完我就成了右派。欠下上影300元使我心中不安。接受勞動改造後,有天放假,溜到西單劇場去聽昆曲,意外地碰到了宗江。我覺得沒處躲沒處藏,宗江卻依然如故,親切地問我身體如何工作怎樣,既不提我當右派的事也不問我劇本的下文。我本想表示那筆賬一定要還,可眼淚直轉怎麼也說不出口,這股欠債難還的愧疚一直拖到“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中正蹲“牛棚”,有一天來了兩位外調人員,轉彎抹角地啟發我證明趙丹、吳祖光等開黑會的問題。我沒的可說,那兩人就火了:“不開會你怎麼能拿到趙丹300元?怎麼就按計劃炮製‘大毒草’呢?好,有你交代的地方!”
第二天我又被拉上了鬥爭會,會前一位尖嘴猴腮的造反派對我說:“你小子直到如今沒跟我們露過參加黑會的事,就以為我們不知道嗎?連日期地點我們都掌握了,今天不交代清楚別想散會!”
雖然丟人,我也不想塗改曆史,說我“跟造反派展開了麵對麵的鬥爭”,照實說我是低頭哈腰,老實承認了接受300元炮製“大毒草”的罪行。造反派問我還策劃了什麼大陰謀。我說用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腐蝕青年靈魂這陰謀夠不小了,還要怎麼大法。
造反派賞了我一頓大嘴巴子。
回到“牛棚”我想起王度芳的故事,簡直想哭,因為我挨了頓嘴巴連吃碗燉肉出出氣都辦不到。
此事我和誰都沒提過。我為我的認罪瞧不起自己,覺得對趙丹、祖光和宗江都欠著份情。
我讀金庸
不久前從外地回北京,正趕上“2000北京金庸小說國際研討會”開幕,很高興。金庸先生是我喜歡和尊敬的作家。
參加會就要發言,但在多位大教授麵前我有點膽怯,因為我隻上過4年小學,我這個作家純屬瞎混出來的。上完4年初小我就參軍了,日本投降後,部隊送我到中學去學文化,我當兵當野了,在課堂上又坐不住。正好新四軍文工團演戲需要小演員,到學校找人,見我會說國語,臉皮也厚,一個調令就成了文工團員。有小孩的劇目不多,沒戲演就叫我趴在幕後念劇本給台上“提詞”, 人演一出戲我念一個劇本,一年下來肚子裏就裝了幾個劇本,潛移默化會了點編故事寫對話的技巧。演的多是秧歌劇,念唱詞又給我打下點合轍押韻的基礎。還養成了讀書習慣。解放戰爭打響後到前線作火線鼓動工作,要求反應及時,現編現唱。受過正規藝術院校教育的大同誌一時還沒適應過來,我無意中學來的本事卻派。上了用場。行軍時看到走過來炊事班。隊長說:“快,編幾句快板鼓動一下。”大團員還沒構思好提綱,我這順口溜就數出來了:“同誌們,走向前,前邊來了炊事員。炊事員,真能幹,又做菜來又做飯。戰士們吃的飯菜香,又打鬼子又繳槍……”有個“火線報”的編章在旁邊聽到了,叫我用紙寫下來給他,他就拿在油印小報上印了出來,隨後送來一斤生四個柿子算作稿費。不過說我寫的錯字太多,他花了不少力氣修改,這稿費要兩人分享!這就是我發表的處女作和今生第一筆稿費!我說這段話是想說明,我從事寫作沒受過正規訓練,既沒理論基礎,也缺乏學識準備,純粹是模仿讀過的作品開始的!寫快板如此,寫小說也如此。
戰爭期間沒別的消遣,有機會我就讀小說。最早讀的就是武俠小說!那時讀書無處去借和買,隻能在打掃戰場時撿。軍紀規定“一切繳獲都歸公”,破書爛紙公家不要,我撿來自己背著有空就看。國民黨軍隊裏有各色人,也有各色書。一場大戰打完,戰場上東一本西一本什麼書都能遇到:歐美文學,蘇聯小說,傳奇話本,武俠言情,霍桑探案,福爾摩斯……碰到什麼撿什麼。撿多了背不動,就要選擇。我沒有“政治掛帥”的覺悟,又沒有深厚高雅的學問,惟一的選擇標準就是“好看”!我撿到一本“十二金錢鏢”,同時還撿到一本載有張愛玲小說的雜誌“萬象”。扔掉張愛玲留下“十二金錢鏢”,完全沒有政治原因。隻是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養成了粗枝大葉爽快磊落的性格,張小姐那嬌滴滴甜膩膩的情場瑣事不對胃口,“十二金錢鏢”行俠仗義刀光劍影讀來倒精神振奮。那時我沒學過文學理論,更不知道學術界對武俠小說是何評價,反覺得我們軍隊也像是鏟除人間不公,解人民疾苦的大集體,並因此而自豪!
建國後我調到北京文聯任編章,刊物需要散文、小說,不用快板唱詞,我就試著寫小說,本錢也就靠多年的生活積累和讀各類小說,包括武俠小說受到的技法啟蒙。第一篇小說經趙樹理同誌的手發表後,他鼓勵我繼續寫,為幫助我寫作水平,他主動介紹一些書供我學習,頭一次給我拿出來的書就是兩本“七殺碑”!他說:“別管他的思想內容咋樣,寫作技巧可以學。懂得老百姓胃口,寫出的書人們才愛看!”
我才知道樹理大師把“群眾愛看”掛在心頭,他的小說才受到工農大眾歡迎,於是我就把“好看”暗自定為自己努力方向。我心中的“好看”由兩個部分組成,一是有趣,二是有益。“益”不隻限於政治內容,在道德、文化、心理、感情以至知識等方麵,隻要能有助於辨別是非,懲惡揚善都算有益。總要叫人讀過我的小說後他清楚啥叫好啥叫壞,做好人不當壞蛋!
因此,後來我讀到金庸小說時,最大的感受就是它非常符合我這“好看”標準,既有趣又受益。
我個人認為,武俠小說是中國特有的一個小說品種。跟西方的騎士小說“俠盜羅賓漢”之類不同,也不同於日本的公案武士小說“捕物帖”。它主題單純,情節離奇,結構奇特,想像豐富,武打技擊,懲惡揚善!不管怎麼說,多數武俠小說讀完後,人們總是讚美崇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義勇為舍身忘我的俠客,厭惡欺壓善良、橫行霸道的惡棍。有的武俠小說也完全可能給人些壞影響。因為“武俠小說”是一個品種,內容好壞影響如何要依這品種中具體作品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