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記憶中的老舍先生(8)(1 / 3)

我當時正長期地無條件地全身心地在第四建築公司深入生活,連住也住在南禮士路的公司裏。這時,宗江住在雙柵欄。騎車到了西單,看看時間尚早,我先去同春園吃早點,然後又故意在報攤上磨蹭了一會才去雙柵欄的黃公館,我進屋時他正坐在床邊發愣,不光還沒洗臉,連襪子也還沒穿。我說:“看樣你才起來,那剛才的電話是……”他說是早上想起這事給我打了電話,打完電話他又回來躺下了。

他一邊忙活一邊神聊,話卻不談到正題上:“趙青從舞蹈學校畢業了,想替她找個師傅學點傳統舞蹈,你說找誰好?”我說:“當然是韓世昌。你看看他的《學舌》《鬧學》《遊園》,那身段,那台步,那……”他說:“我們也想到他了,可《滿城爭說十五貫》之後,昆曲的行情見長,韓先生正籌建北方昆曲劇院,怕是沒工夫教徒弟。我們想找小翠花,你以為如何?”我說:“那也好,《紅梅閣》的魂步是一絕呀。於先生最近倒是總閑著。”他說:“對,趙丹正在北京,今天他們就決定這件事。”我問:“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他喝了口牛奶說:“沒關係,找你來有另外一件事,祖光今晚請客。”

祖光我倒是認識,他常騎著英國飛利浦上端木蕻良老大哥這兒來聊天,我跟端木住斜對門,總碰見祖光上廁所,他總不會為這個請我吃飯。

我就問:“祖光請誰?”

他說:“請趙丹他們。”

我說:“那我去幹什麼?”

他說:“趙丹想拍你的‘懸崖’,要跟你談談。他明天就回上海,沒工夫單獨約你了,咱就湊一塊去談,他們談趙青拜師的事,咱們談劇本的事,各行其是,兩不耽誤。”

“人家不是要吃飯嗎?”

“咱跟著吃唄,反正祖光花錢。”

“晚上吃飯現在就去?”

等他漱口,淨麵,剃須,熱奶,沏茶,著裝,登履,升冠……這套忙完,就將近中午,天安門前已經人山人海。我倆在人堆中鑽空子前進,走到新華門對麵就再也走不動。隻見畫家彭彬擠在人群中翹首相望,眼睛盯著天安門方向。我們就湊過去閑聊。過了半個多小時,從那邊傳來歡呼聲,又過15分鍾,近處人頭開始轉動,前邊的人往後退,後邊的人往前湧,隨後就看到毛澤東跟伏羅希洛夫兩位站在一輛敞篷車上緩緩而來,車經過處就有人鼓掌,也有人高呼“毛主席萬歲!” “歡迎……”但並不整齊——那時距“文化大革命”還有好些年,還沒定出歡呼致敬的儀式和規格。多的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少了些膜拜作場的形式。我也喊了“毛主席萬歲!”還把腳踮得更高些瞻仰領袖的風采。誰知離我們還有數丈遠時兩位卻坐了下來,車子也加快速度,拐彎進了新華門。盡管兩位都是巨人,坐下後人們也還是看不清楚。我跳起來看了一眼二位領導的後背,就退到後邊去休息。人散開後我們繼續前進,走到王府井南口已是下午三四點鍾,宗江說:“中午咱們省了一頓,這晚飯還不知什麼時候吃上,咱先吃點什麼墊補墊補吧。”就到東單三條口,吃了頓奶油炸糕,到帥府園吳府時離吃晚飯時間不遠了。

祖光家裏好熱鬧,一進門就聽見滿是上海閑話,吳儂軟語。黃宗英、上官雲珠、趙丹……足有七八個人,擠滿了東廂房一屋子。還有幾位生臉:一個漂亮小夥,說是趙青的全權代表,趙青有事不能來,他替她來談拜師事宜。另一位文雅中年人名叫岑參,剛從香港回到內地。正準備拍一部戲曲片。當時我還沒經過當右派的磨煉,麵皮尚薄,在多位名家麵前有點自慚形穢。這些人中我最熟的是鳳霞和王雁。王雁大概是拜師的聯絡人,正和趙丹、宗英、趙青的代表商量有關細節;鳳霞是女主人,要忙著招待,我就退到屋角去抽煙。宗江大概看出我的拘謹寂寞,就拉過上官說:“小鄧有點認生,你來照顧他。”我和上官在上海隻有一麵之交,並不熟悉。她卻認真地照顧起我來,拿過一盤鳳霞母親做的炒紅果說:“他們講話咱們就吃,談談你最近又在寫什麼。”隨後又把香港演員送她的一把尼龍傘打開給我看——那時我們市麵上還沒有尼龍製品。她想叫我看個新鮮,我從這裏卻是看到了上官的善良和忠厚。

拜師事務談完後王雁和趙青的代表就告辭而去了,祖光就領著大家步行上新開路康樂飯館。我跟趙丹在路上就進行談判。講好3個月之後交稿,在這期間我要請創作假,創作假期間我是不領工資的,趙丹答應簽訂合同後就先預支一筆稿費給我做生活費,走到康樂時我們已達成協議了。

那時的康樂還是家庭飯館,住房改的營業廳隻能擺下一張圓桌。白天賣散座,晚上才有包桌,每晚隻做兩桌,所以要提前訂座。我們來時前邊那一桌還沒吃完,掌櫃的說:“多包涵您哪,屋裏沒地方,先在這門道裏站會吧您哪。”這幾位大明星、名導演就都站在那兒雜堆咽唾沫。正等得不耐煩,不知外邊走路的哪個人認出了趙丹,就伸過頭來看。北京人有從善如流的好習慣,隻要有一個人伸頭看一會後邊就站上一幫。還有人自來熟,湊過來問:“早來了?開會了是吧?”大家就提議進裏邊站著,寧可叫裏邊人討厭也別惹外邊入圍觀。祖光帶頭進了屋,一進去就響起一片寒暄聲。原來梅蘭芳先生在請客,蕭長華、薑妙香都在座,請的是老明星徐來夫婦。大家既都認識,梅先生就放下筷子起身打招呼,別的幾位也舉著筷子讓座,亂了一陣他們匆匆吃完把桌子讓給我們。

祖光要了不少菜,最出色的是“櫻桃肉”和“桃花泛”。上官忠於職守,吃飯時仍拉我坐她身邊,見我愛吃什麼總是為我多布些。結果我吃得最實惠。

幾杯酒下肚,談話海闊天空起來,有兩個話題我最感興趣,一是宗江談起《柳堡的故事》,有意請鳳霞演女主角;一是風霞講起評劇演員王度芳一件往事。舊中國時王度芳在台上唱戲,一抬腳把靴子甩了出去,靴子飛到台下正砸在一個特務的頭上,那特務跑到後台抓住王度芳“叭叭”就打了他一頓嘴巴。王度芳有氣沒地方出,當晚就請自己吃了一頓紅燒肉。上官建議我把這個細節寫進將來的小說裏。因為她問近來在寫什麼時,我說想要寫一個反映戲曲藝人生活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