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協休會期間,我參加“外委會”活動。有次到一個鄉鎮企業辦得出名、經濟效益顯著的縣城視察。看過與外國合資的服裝廠、皮革廠、玩具廠,接下來與當地幹部座談。這地方是作為先進典型公開介紹過的,在發展經濟、脫貧解困方麵確實有明顯成績,當地幹部也聽慣了捧場話。有幾位開頭發言的人在提出意見同時,也免不了附加幾句讚揚。我身旁坐著位大鼻子黃頭發的“華籍洋人”政協委員。別人發言時,他作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就低下頭喝水,一聲不吭。過了一會,會議主持人忽然叫著他的名字,客氣伸出手說:“請您說幾句吧!大家歡迎廠說著帶頭鼓掌。等掌聲停歇,那位委員用帶洋腔的中國話說道:“我說話不好聽,怕你們不歡迎!”當地同誌馬上說:“歡迎批評,什麼話我們都愛聽。”那委員便站起身來:“既然這樣,我就說兩句。請問門口那輛奔馳轎車是誰坐的?”人們一下都被問愣了。會場裏嘁嘁喳喳,卻沒人正式回答。那位委員便提高嗓門又問了一句:“那輛高級轎車到底是誰坐的?”一位企業負責人舉手,小聲應道:“是我坐的。”那委員馬上衝著他說道:“你知道在西方這是什麼人坐的嗎?”不等對方回答他便氣哼哼地說道:“那是大資本家,高級官員坐的!連發達國家也隻有富豪才坐得起,咱們不還是發展中國家嗎?你們這裏不是剛脫貧嗎?一個廠長就坐這種豪華車?你坐得安心嗎?”
會場一下子靜下來了,鴉雀無聲。那位委員又指出我們參觀的合資工廠,在環境保護,安全生產,勞動條件等方麵有嚴重的不合格狀況。有位企業負責人想辯解,說曾經有關部門檢查過,領有合格證。他搖頭:“這一套我懂!可我也懂什麼叫危害工人的健康!我就是大夫!”他憤慨地責問:“這種情況在他們歐洲和美國允許嗎?他們不允許幹的事為什麼到我們中國來幹?中國人不是奴隸……” “說得好!”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比他發言開始時熱烈多了。
我對他肅然起敬。方才記起有本材料上介紹過,他是和白求恩一樣,當年為支持我國人民抗日,漂洋過海從西方世界來到這個東方國度的。經過幾十年戰鬥,他跟這塊土地和它的人民結下深厚感情,他離不開它了,決心加人中國國籍,由貴賓變成了它的主人。
我曾想:他那麼直率發言,是否跟西方人一向直來直往的習性有關?也許他還沒學會中國式的含蓄和謙遜?
去年視察、參觀陝北,我又和他結伴。在西安革命博物館,人們看到有張曆史照片,拍的是毛澤東接見外國專家,照片上那位外國專家正是我們身邊的這位委員,頓時歡呼起來。他卻連連擺手,躲到一邊獨自看展覽去了!有人還喊他,同來工作人員小聲說:“別叫了,他原來跟前邊那隊人走的。知道有這張照片,進門後故意落在後邊,沒想到又趕上了我們這一撥……”這時他一麵急忙離開人群,一麵舉起手中的說明書擋住了半邊臉。我才明白:原來他很懂得什麼叫含蓄和謙遜,也習慣於中國人的習性!上次發言完全是出於一個政協委員的責任感!胸懷坦蕩,盡職盡責!也許他的話欠全麵,也許當事人還有理由解釋,但誰也不能否認它表達的作為政協委員的使命感和崇高品格。
世紀末還鄉遊
讀過(徐霞客遊記》、《老殘遊記》、《赤壁賦》、《桃花源記》等文章,誰還敢再寫記遊文章?偏在2000年接近尾聲,趕上一場特殊的旅行。要寫怕出醜,不寫憋得慌。造成我世紀末最後一次苦惱。
一是地點特殊——雲南文山。雲南名地甚多:傣族有版納;納西在麗江,大理三月好風光,瀘沽湖邊女兒國,我都有幸到過。對文山這個“苗族壯族自治區”卻從未想去過。畫家黃苗子就用廣東腔說過:“我這個苗子是假的啦!真苗族在湖南呀!”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韋麒麟是壯族,家則在廣西。我想文山未必有典型性。這次一看,才知道這裏竟是壯、苗、瑤、彝、侗、佤等好多個少數民族聚居地。頭一天參加廣南縣對河村聯歡,在村外小橋邊手捧酒杯邊舞邊歌來迎接我們的村民就不少於五六個民族。服飾多彩,語言多樣,禮儀有別。有的先唱歌後敬酒,有的先敬酒後唱歌。這邊是小夥自己先飲一口後再敬給你。那邊是敬你喝完姑娘才舉杯沾一沾唇;有的幾位老人來敬酒,你舉杯沾唇老人就躬身後退了;有的一群姑娘來敬酒,酒不喝幹姑娘們就不停唱歌……隻一個敬酒就有這麼多學問!
第二特殊,是我們這批遊子真正來自“四麵八方”!有來自台灣的黃春明、吳夢樵;有來自美國的少君、周瓊;香港的海辛,澳門的梁淑琪;加拿大的馮湘湘;日本的華純……而且大都不是一個人來。吳夢樵由媽媽帶領,餘國英有先生跟隨,黃春明請太太監護……我也是由太太領導著來的。平時連外省都沒去過的少數民族同胞碰到這批來自世界各地惟獨沒接觸過本國少數民族的來訪者。雙方都有點驚奇興奮之狀。而聽當地幹部介紹情之後,目光中都充滿新鮮和好奇。待到兩邊人手拉手圍坐到篝火下,開始喝酒談心,卻發現陌生歸陌生,親切卻照樣親切,究竟是同胞骨肉,說起話來推心置腹,跟訪問外國或迎接外賓的心境絕不相同!這就引出了第三個特殊性,100年前的中國人是在烽火血淚中走出19世紀的,今天他們的子孫竟能聚在一起歡聲笑語迎接21世紀、是巧合也是幸運。中國人這一百年沒白過。下容易,也夠英雄!沒理由不相信中華民族在21世紀創出更大奇跡。
寫到這就要說兩句感謝話了。這次旅行辦成首先要歸功於《世界華文文學》雜誌。這雜誌因為改版,今年最後一期就收攤兒了。多年主持其工作的白舒榮女士力倡要用頒獎會來向多年合作過的作家們表示謝意。出版社領導謬力女士極為支持。於是從該刊近年發表的小說中評出十五位獲獎作者。獎好評可沒錢辦不好事,她同時就與“鵬程文化基金會”會長陳誌鵬先生聯係,在陳的協助下又與熱心以文化建設回報社會的“雲南昆明盤龍區房地產開發公司”經理張彥生先生搭上線。條件是獎項定名為“盤龍杯獎”,活動經費由“盤龍公司”負擔,再與正在文山區廣南縣召開的筆會合作,一拍即成,三廂情願。不聲不響的為一批作家圓了回故鄉采風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