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位常來的是馮玉增,他是老北京戲校學生,沈先生的弟子。玉增為人精明能幹,個頭不高,衣裝整潔,動作靈活。他不練拳也不跑步,早晨來了就到湖邊找個椅子,鋪上他自帶的坐墊坐下,從書包裏掏出副竹板來,打起竹板唱數來寶。他是唱小花臉的,演出用不著數來寶,可這是他的個人愛好,也許是健身之道。我看過他唱《昭君出塞》的王龍,歌舞俱佳,十分精彩。唱完數來寶,他又開始遛彎,一直遛透,來到我們群裏聞鼻煙閑聊。他說每天早上這一頓遛是幸福保障。什麼叫幸福?他答曰:“活得舒服,死得痛快。”
八
陶然亭這批朋友,包括了京戲行的前後台、文武場、生旦淨末醜、龍套上下手、神仙老虎狗,行行俱全。
按年齡算,比較年高的怕是兩位打鼓佬,一位是大名鼎鼎的白登雲,一位是勵五爺。
白先生早已過了古稀,花白頭發,身材偉岸,風度瀟灑,手裏提了個棕竹手杖,大步流星地散步,身後常跟著賢慧的白師母。白師母手中提個北京人時興的手袋,她眼睛不太好,走路較慢。常常是白先生疾走一陣,然後站住腳和碰到的人聊天,順便等她。白先生終生打鼓,耳朵背,和他說話要大聲喊。他告訴我,他的鼓就是在陶然亭練出來的。小時候拿著兩根木棒,無論冬夏早上到陶然亭來打石頭,夏天打得渾身出汗,冬天雙手裂開多少血口子,天長日久竟把一塊光麵石打得中間凹陷下去。這幾年他給李世濟打鼓,給趙榮琛幫忙。還有一位老教師是勵五爺。勵五爺年紀比白先生更大,耳朵更背。和白先生相反,他不大講究穿戴,總是一身灰中山裝,紐扣很少扣嚴的時候。他不遛彎,而是打吳式太極拳。他和白先生兩人一見,說起話來十分費力,他衝白先生耳朵喊,白先生衝他耳朵喊,然後兩人相對彎腰,鞠躬:“您慢走。” “您坐著。”白先生精神氣色都比勵五爺好。
過了兩年,發生了變化,白師母突然去世了,白先生就很少到陶然亭來了,偶然來一趟,衣著也不像以前那麼整潔,精神也不像以前那麼旺盛。白先生一生醉心藝術,對處理生活瑣事相當的無能,白師母不在他連吃飯、喝茶都困難。身邊又沒有別的親屬,實在令人同情。有時碰見我們勸慰他兩句,他隻是搖頭歎氣,說是想接一位親戚來幫忙,不知後來怎樣。勵五爺倒始終是老樣子,他身邊有子女,但老人性格孤僻,寧願事事自己動手,保持獨立,反倒不見頹唐。
晚年耳聾,看來是京劇音樂行當的職業病。我小時學過“武場”,盡管是秧歌劇的鑼鼓,也是先從小鈸打起,然後小鑼、大鈸、大鑼,最後才學打鼓。一天練幾個小時,停下後耳朵嗡嗡的許久靜不下來。大鑼大鈸是挨著打鼓佬站的,打一通“急急風”,三個段落一個緊過一個,一層響過一層。如果唱武戲,真有點玩命。我一直打大鑼,初練時左手提一塊磚,右手五指伸開,隻靠食指套著鑼槌甩動,要槌槌打在磚心上,待到正式提鑼時,要打出幾種不同的聲響和節奏來。常常一晚上演出要打斷幾根鑼槌,可知打鼓佬的耳膜要經受多大的震蕩力,一生幾十年打下來焉有不聾之理呢。現在科學發達,物質條件也好,應想出點措施來保護音樂工作者的健康。近來國內唱京戲,台上都裝擴音器。我聽過幾場,感到音量太大,音樂變成噪音。不知劇場的音響工作者是否都是打鼓佬出身,耳朵偏沉,為什麼就不能把音量壓低一點,使觀眾舒服一些呢?
九
沈玉斌先生的去世,是使我很痛心的。去年我去英法兩國,在巴黎和倫敦逗留一個月,回來後積下一大堆信件,頭一封是沈先生的,來信說病情嚴重,托我催辦一下他的著作出版事宜。而第二封就是治喪委員會的訃告,通知我去和他的遺體告別。兩封信隻相差七天,我想沈先生給我的信可能是他一生中寫的最後的一封信。
沈先生出身於梨園世家,是“六場通堂”的名琴師,早年焦菊隱先生主持北京戲劇學校,就請他當教員,是該校最年輕的老師。著名的四塊玉、吳素秋,全是他的學生。50年代焦菊隱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導演《虎符》,要在話劇中加中國打擊樂器,又請沈先生做音樂顧問,負責設計全劇的打擊樂。解放前沈先生曾長期被選為北平市梨園公會會長,建國後他奔走聯絡,建立了第一個私立戲校“藝培戲曲學校”。“藝培”改為市立北京戲校後,又任副校長。1957年被錯劃為“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中斷了在學校的領導工作。我弟弟是“藝培”的學生,我正正經經應稱呼他先生,可是後來命運相同,在陶然亭結為忘年交,就“亦師亦友”相處了多年。他的父親沈福山,是著名花臉演員,會的戲多,功夫紮實,但嗓子後來變壞,改做後台管事。這位老先生有個脾氣,終生不肯收徒弟。不收徒弟不等於不教戲,他在“雙慶班”管事時,侯喜瑞在這搭班,扮上戲以後,有時間還向他討教。當時雙慶還有個花臉,叫蔣少奎,是侯喜瑞的內弟。蔣少奎唱壓軸時常唱《貪歡報》,演的是水滸英雄張順和安道全的故事。一般戲裏張順是武小生或武生,可在這出戲裏卻是花臉,勾白臉黑眼窩,所以是武二花應工,由蔣少奎唱。蔣少奎唱這出戲和當時的許多花臉一樣,由安道全嫖妓演起。這樣一來時間就不夠長度,和大軸之間還要墊一個《定計化緣》過場戲。沈福山先生無意間就說了一句:“當初我們唱這出戲,前邊有《張順截江》,一出下來時問正好。”蔣少奎聽了,第二天一早就去沈先生家,恰好沈老先生上街買菜去了。玉斌接待丁蔣少奎,問他有什麼事。蔣說沒事,就是來請個安。過了一會沈老先生回來了,蔣少奎一見就行禮。沈老先生問:“您這是幹什麼?”蔣少奎就說:“求您收我做徒弟,教我這出《張順截江》。”沈先生忙說:“收徒我不敢,說戲可以。”說著隨手拿過一根雞毛撣子當大刀,就給蔣少奎說了這出戲。教完戲沈先生說:“告訴你吧,連你姐夫侯喜瑞也不會這出戲,便宜你了。”此後幾十年,果然隻有蔣少奎唱《貪歡報》帶《張順截江》,但很少人知道是沈福山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