鍥而不舍的搜尋(1 / 2)

28年後,杜仲才第一次回國,那已經是世紀末的最後幾天了。回到故鄉的那個城市後,他發現自己幾乎不認識什麼人,也幾乎沒有人認識他了。他在H城陌生的街道上到處遊逛,茫然四顧地站在十字路口,必須不停地問路,才能去往下一個並不確定的目的地。他覺得這種感覺有點像以往很多次在世界各地旅行——那些擦肩而過的麵孔中,既沒有朋友,也不再有仇人。

沒有朋友的日子,杜仲曾經曆了許多年。那種感覺對他來說,就像俄羅斯的冬天一樣漫長而熟悉。但沒有仇人的感覺,卻使他感到失望與空落。他覺得自己像一片被風刮掉的樹葉,偶爾飄落到這裏,不會有人對他多看一眼。杜仲第一次發覺,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如果既沒有朋友也沒有仇人,就像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裏,找不到地方坐下來。

於是,杜仲無聊地行走在這座城市喧囂的街市上。少年時代曾經居住過的老房子,那個秋天時飄著桂花香的大院子,那棟褐色的尖頂英式小樓,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昔日幽靜的小巷,已被拓寬成一條六車道的馬路,汽車如兩股湍急的河水,朝著相反的方向流逝。他像一隻小小的黑螞蟻,圍著一座藍色玻璃幕牆的大廈轉了好幾圈,判斷出大廈底座的範圍,應該恰好是30年前舊居的位置。它猶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山,沉沉地壓在了當年綠茵如氈的草坪上;在傍晚灰藍色的暮靄中,大廈更像是一座巨大而豪華的墳墓,把他少年時代所有的生活都埋葬了。他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鞭打過他父母的人、那些逼著他交出紅色袖章的人,如今都躲藏在這座城市的哪個角落。城市脫下了舊時破爛的衣衫,換上了世界的流行樣式,看上去那麼嶄新光鮮。過去已不複存在,眼前的城市像一個無辜的嬰兒,沒有思維也沒有記憶。所有的人都好像搬了家,舊日的地址已毫無用處。但杜仲知道那些人就苟活在街道的縫隙裏,或是隱匿在樓房燈光的暗處。他找不到他們也不想找到他們。既然大多數朋友都已經失散或是音訊全無,對於他來說,沒有仇人同沒有朋友相比,終是一樣地無趣。

杜仲漫不經心地走著,極力把自己想像成一個與這座城市了無幹係的觀賞者。他在這個城市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在他身上也沒有留下這座城市的任何痕跡一樣。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幾天下來,當令人困倦而眩暈的時差過去之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其實正置於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之中:他從那個遙遠的F國,並非僅僅攜帶了自己的雙眼回來,同時回來的還有他整個完整的身體——除了腿腳雙臂五髒六腑,還有他的鼻子和耳朵。

他似乎聞到了一種異常的氣味,如同幽靈一般,無形無色、似有似無地飄散在空氣中。有點類似花香,比如春天的含笑花,或是百雀靈牌子的雪花膏,帶著一絲人體的汗味兒,然後漸漸變得苦澀,混雜著街巷裏油炸臭豆腐或是煎帶魚的氣味,落在他的衣袖和領口上,拂之不去。那些氣味好像留有時間的刻度,它們跟蹤或是跟隨著他,在這個城市裏走來走去,他在那些氣味中聞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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