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哦?”如月的兩道彎眉挑了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回夫人的話,原是今天早起我們良娣想吃碗燕窩,就讓喜兒上廚下要去。喜兒要了一碗回來,誰知還沒走到院子裏呢,就讓孫婆子截住了,非說那燕窩是給吳昭訓預備下的。喜兒頂了她幾句,又跟那孫婆子身邊的人推搡了幾下,連燕窩也灑了。孫婆子當時就翻了臉,叫人打了喜兒一頓耳刮子。喜兒回來正哭呢,同春見了問她,就告訴了同春。同春原也隻說上廚房裏再端一碗去,誰知出門正遇見孫婆子也端了一碗呢,同春氣不過,就跟她理論起來。誰知三句話不合,叫那孫婆子打了一個耳刮子,同春正和她鬧呢。”

蓮花年紀雖小,倒是口齒伶俐,一番話說得明明白白。如月心中恍然,知道同春言語厲害,不知說了什麼惹惱了孫婆子,孫婆子素來跋扈,自是忍不得氣。隻同春原是郭良娣的陪房,非一般下人可比,想不到孫婆子居然真能動手。

側耳聽時,遙遙有哭鬧聲傳來,如月也不說話,信步朝那邊走了過去。侍琴柳鶯心中疑惑,也隻得跟著,兩個小丫鬟卻巴不得湊去看熱鬧,眼角眉梢隱隱掛著笑樣兒。

繞過梅林,果然鬧哄哄一堆人圍著。再走近時,隻見同春連哭帶罵,孫婆子與她對吵,又說不過她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眾人忙著陪笑拉勸,隻那兩邊都在氣頭上,一時也勸不開。

如月走到人群外站住,眾人心思都在那兩人身上,誰也不曾留意她們幾個。隻聽孫婆子罵道:“素日不過瞧著良娣的臉麵罷了,你算個什麼東西?就狗仗人勢起來……”

早被同春打斷:“正是狗仗人勢!我素日不同狗計較,如今才叫狗咬了去!打諒這府裏的人都那樣好性兒,由著狗叫狗咬的?錯了你的主意!”

孫婆子氣得渾身哆嗦,“好好!我不同你多說,咱們見昭訓去!再把良娣也請來,倒看看她們怎麼說的!”說著便又上來拉扯同春。

冷不丁旁邊有人斥道:“糊塗東西!”

那聲音清清朗朗,眾人聽見心裏都微微一震,刹那間竟一起靜了下來,隻聽得細雨打著枝葉沙沙輕響。

靜默中,如月踏前一步,目光環視,慢慢地自每個人臉上掃過。那王府裏的人平日都是極會看眼色的,人人提起這位容夫人,都隻道她風姿絕美,是端王心裏頭等看重的人,但因她性子柔弱溫順,心底裏總有幾分輕慢。此時卻不知為何,隻覺得那目光凜凜,竟似帶著幾分寒意,人人皆低垂了頭,不敢與之相接。

隻有孫婆子一個還沒回過神來,兀自怔怔地看著她。如月將眾人都掃過一遍,唯獨不看孫婆子,偏著臉冷冷地說道:“昨兒出了那麼大的一樁事,不說替王爺分憂,替昭訓、良娣省心,怎麼就為了這點子事,在這裏鬧起來?”

孫婆子驚疑地望著她,還是那般柔弱的模樣,月白的衫子襯著蒼白如透明般的臉龐,單薄的身子在雨霧中似一枝零丁的白梅,然而那漆黑的眼底卻似有一抹叫人感覺陌生的神氣。那眼神似曾相識,隻是一時之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孫婆子心神不定地想著,動了動嘴唇,似欲說什麼,冷不防一道冰冷的目光壓了過來,她忽覺心底一寒,猛想起如月身份早已不同,隻得也低下頭。

又聽她說道:“素日看你是有年紀的人了,都給你留著幾分體麵,你偏要生事,如今越發不得了!王爺現傷著,昭訓病得那樣,良娣也是一日好一日不好的人,不過強撐著照料罷了,不說體諒一二,反倒認真鬧起來,我看你真是老糊塗了!”

說完,回身拉了同春的手道:“好丫頭,你是曉事的人,別和她這般糊塗人動氣。”便拉著她往郭良娣院子裏走。同春早被她這一番搓弄得懵了,暈暈乎乎地便跟了她去。

孫婆子怔在那裏半晌,才回過神,忽然哭天搶地地嚷起來:“罷了罷了,我這老臉不要了,索性連老命也不要了罷了……”眾人平時隻見她蠻橫,倒不知原來她如此不中用,十個人裏倒有九個趁願,隻忍著笑勸她:“算了吧,認真鬧起來連昭訓也沒意思。”孫婆子方不嚷了。

如月拉著同春到了院門口,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對侍琴說:“前兒徐姐姐央我給她描花樣子呢,我已經畫得了,就擱在堂屋抽鬥裏,你拿了去給她吧。”侍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隻答個“是”字便轉身走了。

同春此時方回過神來,如月當眾排揎孫婆子,又極力成全她的臉麵,心裏自然很是感激,往日裏那些怨忿的心思倒淡了七八分去。她用手抹了抹臉,又抿了抿散落開的頭發,朝如月深深地道個萬福,說:“原也有我的不是,倒惹了夫人操心。”

如月望著她,淺淺地一笑,正要說話,忽然從堂屋裏跑出來個小丫鬟,說:“良娣請夫人進去說話呢。”同春聽了,忙引如月進了屋。

郭良娣卻在東邊屋裏。小丫鬟打起門上簾子,隻見她穿了粉白夾襖,桑子紅的細褶裙,套著胭脂紅的團花比甲,神情懨懨地歪靠在矮榻上,跟前三四個小丫鬟捧著水盆銅鏡手巾脂粉等物,正服侍她洗臉。

同春趕在前麵叫了聲:“良娣!”郭良娣抬起頭,見如月已進了屋,忽地坐直了身子,連聲讓如月坐,又罵同春:“作死也不揀個日子,這點子事也鬧得這樣,索性別回來也就罷了,沒得丟臉。”又對如月歎道:“我這丫頭平日叫我慣壞了,如今越發沒個規矩,倒讓妹妹看笑話了。”

如月聽她說這一大套,心裏暗笑,麵上淡淡地道:“同春很好,她是曉事的人,受了那樣大的委屈,心裏到底還有個分寸,我沒看見也就罷了,既看見了,怎能叫那糊塗東西作踐了她去?論理,姐姐一句話就發落了那糊塗東西,隻姐姐是尊貴的人,自不能和她一般見識,我剛好路過,又看見了,我若不管,可成什麼人了呢?”

郭良娣一早往延德堂去問安,誰知端王已去了吳昭訓那裏,她原本沒好氣。回來又聽說同春的事,越發胸口堵得什麼似的,正不知哪裏出氣,小丫鬟飛跑來告訴她如月如此這般的處置。她心裏十分意外,又唯恐如月是來看她的笑話,便不肯輸了這口氣,撐起了精神應付。誰知如月說了這番話,竟句句都說到她心頭上,原本打疊了滿腹的話一時之間反倒說不出來了。

恰好這時同春勻過了臉又回來,手裏端了一鍾茶。郭良娣拿眼睛睨著她,道:“虧你還能來!容夫人替你仗腰,才全了你的臉麵,好好兒地謝過沒有?”

同春笑道:“可不正要謝呢?”便雙手奉了茶,插燭兒一般拜了下去。

早被如月一把托住,也笑道:“左一遍謝右一遍謝的,究竟才多大點事情呢?”說著接了茶來淺淺地抿了一口,讚道:“這茶味兒真香!”

郭良娣麵有得色,道:“原是上貢的玉桂,自然很香。”

如月心裏便知道是端王給她的,卻不肯說破,又嚐了一口,細細品了品,才說:“單是玉桂,隻怕還出不了這香味兒?”

郭良娣用手帕抿了抿嘴,笑道:“都說妹妹是個伶俐的人兒,果然不假。你倒猜一猜,裏頭擱了什麼?”

如月搖搖頭,“姐姐取笑我罷了,我最是個笨人,又沒見識的,哪裏猜得出來?”

郭良娣一笑,才要說,忽聽廊下傳報:“徐夫人來了。”小丫鬟忙打起簾子,果然徐夫人走了進來。

見她們兩人坐了說話,不覺微微露出驚異之色,站住腳略想了一想,忍不住笑起來,說:“卻又來?早知你到這裏來,我何苦巴巴兒地多跑這一趟?”

郭良娣聽了自然摸不著頭腦,連如月一時也沒回過神來。

徐夫人回身招了招手,叫過跟來的丫鬟素娥,命她:“把那包藏雪蓮和蓯蓉給良娣。”轉過臉來又對如月說:“那天你給我這藥,偏前幾日長哥兒感了時氣,一直不得空送過來。早知你兩個已唱了‘琴瑟’,我也不必擔這個虛人情兒,倒是你自己送來的好。”

如月笑吟吟地說:“你送我送可不是一回事?偏姐姐要分得這麼清楚。”

郭良娣怔了片刻,方問:“前些時你送我的那些熊膽,莫不也是容……容妹妹送來的?”

“可不是?”徐夫人坐了,一麵吃茶,一麵笑,“我原說不必這麼費事,偏容妹妹直怕你多心。我想你素日那個性子,竟是個屬爆竹的!若一時想左了,那藥也就罷了,白費了容妹妹多少心意。實在我倒不費什麼力氣,隻是平白擔了個虛人情兒,想起來總是過意不去。這回好了,我可算卸了這心事。”

如月口中客套幾句,又低了頭喝茶,卻從眼皮底下悄悄地瞟了一眼郭良娣,見她神色怔怔的,便將話轉了開去。

郭良娣卻是一句聽見一句沒聽見的,心裏隻是想著,也難怪往日裏徐夫人總說她好,我隻道她話裏會討好兒的,誰知她竟真是這樣待我的。可是從前我是那麼樣地待她,難道她就真的不怨我?她又感念,又狐疑,心底裏原本對如月有些不忿,此時卻又生出幾分說不明的不甘,思來想去,到底拿不定個主意。

又聽徐夫人和如月兩個商量著,下個月福王妃壽辰,該送些什麼賀禮?少不得插了進去,三人絮絮地聊了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