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柳鶯正要答話,如月的目光忽而一轉,落在她褲腳上,揚起眉道:“都濕成這樣子了,還不快換了去!”

柳鶯笑道:“不礙的。”

如月卻說:“這會兒天寒,傷了風可怎麼著?”又一迭聲地要她換了去。柳鶯隻得去了。

等換了回來,再進屋時,依舊還是那般光景。如月靜靜地坐著,也不知正想著什麼,神情裏似有幾分茫然。她早已換下了出門的衣裳,此時隻穿了件家常的湖水綠夾襖,絲絲縷縷的頭發垂落在身前身後,不知為何,襯得那身影看去比平日裏更顯單薄,在窗外沙沙的風雨聲中,便仿佛樹梢頭的一片零丁的葉子。

柳鶯看得怔了,倒是如月先回過神,又問起方才的話。柳鶯這才將手裏的一隻錦盒擱在桌上,笑道:“小陳巴巴兒地跑這一趟,就為了這個——”她打開錦盒,裏麵放著玲瓏剔透的一隻玉枕,“王爺說了,今兒夫人受了驚,特為讓送這玉枕來給夫人安神的。”

如月聽了先一愣,手指繞著一綹頭發,想了會兒方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下午王爺那事一出,聽說吳昭訓也是嚇得不輕,她原本身子就不好,這一番鬧騰想是經不起,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柳鶯心裏大是驚異,再也想不到她的心思是如何繞到這上頭去的?陳明剛才果然提起過這事,隻是柳鶯本不想提。既然此刻已說起,便答道:“聽說越發不好,隻怕又起不來床了。”

如月微微一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卻也沒說什麼,隻吩咐盥洗。

待柳鶯出去打水,如月朝侍琴淡淡地一笑,道:“想是他又要敷衍那邊去了,這玉枕特為安撫我來得。那人的手段可不正是如此?”

侍琴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就算瞧透了他幾分,也還小心些好,那人豈是好相與的?他背地裏的那些個手段姑娘到底是沒見過。”如月一時沒作聲。侍琴慢慢地走到她身後,替她梳著頭,又輕聲道:“原不想再提這話。可今兒這事情一出,真真唬死人。他死也就罷了,姑娘若有個好歹,又是何苦來得?”

如月知她性子極淡,聽她這番話說得真切,不由心頭發熱,回過身,握住她的手道:“好侍琴,我就知道……”話沒有說完,外間已有腳步聲,隻得先罷了。

直等盥洗完畢,侍琴柳鶯兩人也卸罷殘妝,服侍著如月睡下。柳鶯自在外間,侍琴睡在裏間值夜。如月自然睡不著,挨著等了小半個時辰,聽得外間一絲動靜也無,方叫過侍琴來,坐在床邊上說話。

如月道:“你方才那話是好心,我明白。可我隻說一句話,我既進來了,也到了這個地步,若不能做出點事情來,慢說我死去的娘親,連我自己也對不起。下午那事體,你說你唬死了,你卻不知道,我也唬死了,不,我不是為我自己——”她頓了頓,當時那種慌亂仿佛又從心底裏冒了出來,刹那間便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會,又似身遭的一切都已遠去,隻留白茫茫一片,孤單單一個自己。

“我隻怕,”她咬著牙,聲音卻因為極低,而顯得有些虛弱空洞,“隻怕他就那麼死了,豈不便宜了他?!”

侍琴沒有說話,隻伸過手去,拉牢了如月的手。

窗外風雨正密,颯颯地響成一片。黑暗中的主仆兩人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隻有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處,仿佛都想把自己渾身的力氣全給了對方似的。

良久,侍琴低聲道:“其實姑娘的心思,我也知道。隻是……”她忽然遲疑著,停了下來。

如月依舊拉著她的手,“好侍琴,你知道這府裏頭我能把性命都交托出來的,隻有你一個,我心裏的話我都對你說了,你有什麼話難道還不能告訴我麼?”

侍琴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姑娘不要怨我,原是我太多心了。”

“到底什麼事呢?”

“是……我瞧著那一位如今在姑娘身上花的心思隻有比當初花在……花在我們姑娘身上更多的,所以我總怕姑娘會……”

侍琴沒有說下去。然而那一字一字都似小蟲子般在如月的心頭亂爬,她怔愣著,心裏慢慢湧起一股難以分辨的滋味。

侍琴道:“我說了,原是我太多心,姑娘隻別往心裏去就是。”

如月“嗯”了一聲,輕輕地笑道:“你到底告訴了我心裏的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然而那心底裏,卻畢竟泛起幾縷寒意,倒似窗外的風雨滲了進來一般。

侍琴卻未覺察異樣,又與她說了幾句,聽她聲氣不太有精神,隻當她倦了,便自去睡覺了。

如月倚著床欄杆,雙手抱著膝,怔怔地坐了。耳畔雨水噠噠地打著青磚地,不知為何,這聲音攪得她心裏那樣地亂,仿佛無數的絲線纏在一處,越抽越亂。心裏反反複複隻是侍琴的話。原來,她是這樣想的。隻怕,人人皆是這樣想的。原來,自己竭盡心力,卻不過如此而已。

彷徨無依,視線不管轉向何處,皆是一片黑,看不到頭的黑。心底裏驀地閃過一個影子,她也不及分辨,隻覺得一股貪戀油然而生,直想伸出手去,將那影子撈住。待細細一想,才明白那是白日裏,擋在她身前的那個背影,頓時心裏一涼。

雨下了一宿,至天明時,依舊霧霰似的零落飄灑。遠遠近近的青磚烏瓦、花木枝葉都讓水澆透了,泛著汪汪的浮光。

柳鶯早起吩咐了小丫鬟們一圈,回來到裏間瞧了瞧,見兩人還是沉睡未醒,心中不由微微納罕,卻也沒有叫她們,自己支了傘往廚下來。

那灶上熱氣騰騰,幾個婆子丫鬟正忙做一團。柳鶯往門口站了,嗅了嗅,笑道:“好香!”

管事婆子見是她,滿臉堆笑地迎出來說:“照夫人吩咐的,加了那些個蜂蜜玫瑰露在裏頭,哪有個不香的?真真夫人這樣神仙般的人物,才想得出這麼精致的吃食。請回夫人一聲,這就要上籠蒸了,一會兒就得。”

柳鶯抿嘴一笑,道:“原是因為裏麵擱了好些藥,才讓加玫瑰露遮味兒的,也別擱得太多,怕膩。”頓了頓,又說:“各位多辛苦些,你們的好兒夫人都念著呢。”

婆子聽了越發眉開眼笑,連聲道:“這府裏原沒比夫人更體諒咱們的了。為這點子小事還巴巴兒地打了賞錢,我原說我還預備得起,夫人再四地賞了,方收的。”柳鶯聽她絮絮地說著,也隻客套兩句,便回來了。

走到堂屋正見小丫鬟端水盆出來,知道裏麵已盥洗完了,忙進來。

如月坐在妝台前,神情倦倦的。柳鶯見她兩隻眼皮都微微腫起來,知道她夜裏睡得不好,又見她穿了件月白夾襖,隻邊角繡了些四合如意紋,越發顯得憔悴,便說:“這件太素了些,上月送來那件煙紅的還沒上過身呢,不如換了那件再去?”

如月往鏡子裏看了看,又想了想,搖頭說:“不,還是穿這件的好。”

柳鶯知她雖然性子溫柔,卻是極有主意的,便也不再勸她。一時侍琴領著兩個小丫鬟進來,端著一碗小米粥和兩盤點心,又提了一個食盒,也放在桌上。侍琴掀起食盒蓋子,一股清香撲麵而來,柳鶯便知道是特為端王準備的點心。

如月看了一眼,點點頭,招手叫過一個小丫鬟來,吩咐她送到延德堂去。

柳鶯微微地一怔,問道:“夫人不過去麼?”

如月懶懶地說:“王爺又不在,我去做什麼?”

柳鶯聽了心下越發奇怪,“王爺出門了?”

如月卻像是不願多說,隻“嗯”了一聲,低頭慢慢地吃著點心。

過了會兒,那小丫鬟回來,果然說:“吳昭訓一早又打發人去,說身上更不好了,王爺到她那裏去了。玉秀、小陳都跟了去,隻蕊芬在,食盒給她了。”

柳鶯這才恍然,心想必定是端王一早又命人來過。她有些擔心地望著如月,果然她臉上神情雖淡淡的,手裏拿著半塊蒸酥卻動也不動,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那窗下的幾株櫻桃已枯了葉子,在薄雨裏來回搖晃,映得她那雙眸子也微光閃動。半晌,她將蒸酥扔在盤子裏,站起來說:“逛逛去”。

柳鶯向外看了看,見地上淺淺的積水兀自散開著一圈圈細細的水紋,待要說,侍琴卻已拿了木履過來,也隻得服侍她換上。又拿了傘,叫了兩個小丫鬟一同跟著出了院門。

如月似漫無目的,走走停停,沿著路走了小半個時辰,依舊沒有回去的意思。眼見前麵是那片梅林,梅樹葉子還未曾枯盡,看去一片疏落的碧色。如月呆呆地望了一會兒,似下意識地舉步往裏走。

柳鶯忙道:“夫人,看泥地裏滑!”

如月一怔,站住腳。正這時,忽從後麵急惶惶跑來個小丫鬟,沒留神一頭撞在柳鶯身上。柳鶯“哎喲”一聲,趔趄了兩步,忙將手裏的傘遮回來,轉臉看時,卻是郭良娣身邊的小丫鬟蓮花。

柳鶯氣道:“小蹄子丟魂兒了?跑得這樣!”

蓮花隻十二歲,乍呼呼地說道:“柳鶯你別生氣,出事了呢!”

“什麼事?”

蓮花聽見這一問,才看到如月也在,連忙低頭垂手,“回夫人的話,同春叫孫婆子給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