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兩個小太監拿著牙杖子將紗燈剔亮了,端王顧自靠在錦榻上閉目養神,聽見傳報“江五爺來了”,方欠起身。門上打起簾子,江鉉一步邁進來,卻見端王滿臉含笑地瞧著他,頓時愣在那裏,回神想了一想,轉身作勢要走。端王大笑道:“小陳,快攔住你五爺!”陳明果然笑嘻嘻地上來說:“正等著替五爺泡茶呢,五爺哪兒能這麼走呢?”江鉉方坐了。
“你這是跟誰唱‘移雲掩月’呢?”
端王笑而不答,隻回頭看看陳明道:“你五爺說我騙他呢。”
陳明見端王興致甚好,也放開膽子說笑:“五爺這回可冤了我們爺,再沒騙五爺,那天殺的刺客可嚇死人了。先瞧著文文氣氣的一個人,誰也沒在意,哪知就亮出那麼長個刀子,‘唰’一下子,轎簾兒給劈成兩片,嚇得我們魂兒都沒了。虧我們王爺福大,那歹人的刀子就差了一丁點兒,饒是這樣,還是紮了這麼大個口子——”他連說帶比劃,兩根手指先劃開半尺寬的距離,想了想,又縮回來,不過半寸來長。
江鉉到底叫他逗得笑了,揮手說:“少貧了,快泡茶去吧,我還等著呢。”
陳明因知兩人有話說,朝兩旁擺了擺下頜,侍侯的人都悄聲退了出去。端王看著陳明從外麵掩上房門,臉上的笑容似被風吹去一般,漸漸隱沒。江鉉也默然無語,隻聽窗外涼風颯颯,不知何時細雨飄落,沙沙地打在房簷上,如春蠶噬桑般陣陣輕響。
靜默良久,忽然一片落葉打在窗欞上,“啪”一聲,兩人都微微一驚。端王朝窗外望了望,黑沉沉像潑了墨的霧氣望不見頭,他長長地籲了口氣。
“好懸呐。”江鉉輕輕搓了搓手——得知消息一路打馬過來,掌心叫韁繩勒出了紅印,一麵喟歎著,“聽說傷在胸口?”
端王心中感動,看了看他,方緩緩地說:“再深兩寸,此刻我已經說不了話了。”聲音仿佛不勝疲倦。
江鉉擰眉不語,好半晌才將點子上的那句話問出來:“知道誰下的手麼?”
“不知道——”端王搖了搖頭,“人當場就給戳爛了。不過我心裏大致有點數,總不出那些人。可惜啊!他們白花了心思,卻沒把我弄死。”他冷冷地扯動嘴角,露出一絲陰森的獰笑,“我這一回命大,隻怕就有人要命短了。”
江鉉被他的語氣刺得一激靈,怔了會兒方遲疑著說:“你……待要怎樣?”
“我要怎樣?我不怎樣。”端王往榻上靠了,換過了一副愜意的神情,“這幾年我也忙得夠了,這一回遇刺負傷又受了驚,將養個一兩月,誰也不能說什麼吧?”
江鉉卻深知他的性子,不為所動,隻盯著問了句:“然後呢?”
“然後……”端王十指交握放在身前,微闔雙目仿佛側耳聽著窗外的雨聲,過了片刻,他反問:“你說呢?”
“反正,”江鉉很快地接口,“總不會是在府裏閑著。”
端王淡淡一笑,“嗯,這話原是不錯——可這回我偏想閑一閑,如何?”
“我明白了。你是想做一回岸邊釣魚的薑太公,你不動,那魚兒按捺不住自然會浮上來,待看清楚了再下鉤子。是這意思吧?”
端王聽他說破了,環起手指往空中做了個一飲而盡的手勢,隻手中空空如也,覺得十分不過癮,便叫進陳明來,命他上茶。陳明早預備下茶具,替江鉉沏了茶,卻對端王說:“太醫再三囑咐,王爺現吃不得茶,怕衝了藥性,隻好請王爺用這個。”說著從暖壺裏倒出半碗湯水。
端王接在手裏便覺得清香襲人,忍不住嚐了一口,果然甘甜可口,齒頰留芳,不禁笑道:“有些菊花蜜糖水的味道,又不十分像——這是什麼?”
“回王爺話,這是容夫人送來的。”端王聞言似一怔,微微抬眼看了看,陳明卻隻管往下續道:“——說是往菊花蜜糖水裏加了這個那個的,奴婢也沒記明白,隻太醫連聲說好,奴婢想必是好的,就給王爺預備了這個。”陳明說完,見端王慢慢地飲盡,又將手裏的碗往前遞了遞,忙又倒了半碗出來,這才退了出去。
端王半晌沒動,隻端著茶碗,像在細意地品著那股香氣。江鉉卻無心品茗似的,一盞玉桂匆匆入口,便放了茶碗。猶豫片刻,他問:“你打算往那裏下鉤子?”
端王似陷在自己的思緒中,過了片刻,慢慢地舒了口氣,吐出兩個字:“豐州。”
江鉉眼皮倏地一跳,“你到底打算動老羅家了?”
“不光是他們家,還有沈家和徐家——”
“三爺!”江鉉突然叫了一聲。這個當年兩人同窗讀書時用過的稱呼,仿佛勾起了許多往事,端王怔了怔,沒有再說下去。
窗外的雨下得緊了,雨水打在青磚地上,暗夜裏淅淅瀝瀝地仿佛嗚咽。“三爺……”靜默了許久,再開口時,江鉉低幽的聲音仿佛含著幾分不知從何說起的艱難,“你把弦繃得太緊了,緊得稍動動就要斷了,得鬆手時鬆一鬆不好麼?”
端王默然不語,嘴角往上勾起一道弧線,眼裏卻沒有絲毫的笑意。良久,他道:“如何鬆手?你教一教我。”
“別的不說,老沈家明裏總沒有忤慢了你,清田他們也算交了帳出來,何苦一定要窮追到底?何況他家跟你還有個連襟的親戚名義在,你就算旁的不顧,總要顧一顧你老丈人的麵子……”江鉉越說越慢,終於望著端王眉宇間的淡漠,苦笑著搖了搖頭,“罷了罷了,我今兒也是多事——早知你是個不聽人勸的,憑多少口舌,也改不了你的主意。得,你就當聽見老婆子閑磕牙罷了。”
端王不禁莞爾,隻瞬間便又隱去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也知道我這樣斷了人家的後路,也把自己的後路斷了,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的後路,原在正康十三年接下詔命的時候就已經斷了!”
“或許不至於,原可以韜光養晦……”
“憑什麼?!”端王打斷,“憑什麼要我韜光養晦?!我是先帝嫡子,太祖爺堂堂正正的玄孫,憑什麼要我一輩子夾起尾巴來做人?!”
他淡然的聲音竟似窗外淒迷的冷雨一般,激得人背心裏隱隱發寒。江鉉倏地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垂了下去。
“也是。”江鉉答了兩個字,順手拿起茶碗,那殘茶早就涼透了,他隻作專心觀賞上麵的青花鬆竹。
端王看了看他,又將臉轉向窗外,雙眸映著暗夜,顯得極深。“其實並不是賭氣——我有什麼不明白的?但我不能放手,也沒辦法放手。或許當初我真的錯了,不該奉詔。但我已經接了,就隻能走下去了。尤其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一放手,就是一潰千裏,再沒辦法收拾。退不得,退不得了……”透著倦意的聲音越來越低,恍若化進簌簌夜雨中。
江鉉依舊把玩著那茶碗,過了好一會兒,忽然抬頭向門外提氣喊了聲:“小陳!”陳明忙進來,聽江鉉說:“如今越發小氣,茶都沒味兒了,也不舍得換換。”陳明極會看眼色,道聲:“五爺恕罪。”拿著茶碗出去。回來時,卻換了一盞美人醉的小蓋鍾。
似雨過初霽的一抹豔紅晃過眼簾,江鉉不由讚道:“好,這玉桂味兒太衝了些,倒是這鍾更配。”轉臉笑道:“我那裏新得了幾幅好畫,過兩天我拿來給你瞧瞧。”
“唔?”端王從怔忡中憬悟過來,不及隱去的倦色中也露出微笑,“你說好畫,那必是好極了的,隻不知是誰的寶貝又叫你哄了去?你先別說,我猜一猜,莫不是李老六到底讓你算計成了?”
江鉉拊掌大笑,“竟讓你說對了!”
端王奇道:“他看那幾幅畫命根子似的,叫你得了去,豈不跟你拚命?”
“何至於!實在他也是個好交朋友的爽氣人,如今他座上盡是一班名士。對了,我前幾日到他那裏去,倒是遇上個稀罕客人,還記得我提過吧?就是徐文肅的那個孫子——”
端王的身子像被什麼戳了一下似的微微一顫,手不自覺地往傷處按了按,仿佛有些痛楚地閉了閉眼睛,卻又極快地掩飾過去,神色如常地說笑閑談。
眼見著天已黑透了,柳鶯便叫小丫鬟去下了院門閂。這日出了那麼大的事,上上下下忙亂成一團,也都乏透了,隻想早早歇息。偏裏間一點動靜也沒有,等了這半晌也不見吩咐洗漱。幾個小丫鬟早困了,又不好問的,隻一個勁揉眼睛。柳鶯看在眼裏,想了一想,便讓她們都睡去了,隻自己留在外間候著。
誰知又有人叫門。柳鶯走到廊下高聲問是誰,門外應聲的卻是陳明。柳鶯隻得又打了傘來開門。兩人在門邊說了一會兒話,柳鶯方又回來。
這時雨下得更大,柳鶯鞋襪都叫雨水打濕了,她仗著素日體氣壯,也不怎麼在意,回到堂屋裏,讓迎麵的暖氣一撲,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裏屋如月喚她:“柳鶯,你進來。”
柳鶯挑簾子進了屋,卻見如月散披著墨瀑似的頭發,坐在妝台前,侍琴手裏拿著梳子,卻又並不在替她梳頭,遠遠地站在一旁,兩人臉上神色都倦倦淡淡。柳鶯平常見得多了,也不以為意。
如月問:“小陳為什麼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