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往窗邊看了好幾回,眼見一輪明月由中天緩緩向西,終於按捺不住,叫過幾個丫鬟太監吩咐上園子裏找人。誰知去了回來都說不見人,玉秀也不免著慌,便罵那幾個“都是不中用的東西,白生了眼睛,不如趁早剮了去幹淨!”
別人都不響,獨有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鬟,因爹娘有些體麵,回嘴道:“憑誰去找,那園子裏也不見人影子,早知道任打任罵也該跟了去的,這會兒何苦拿我們作筏子?”
玉秀不由惱紅了臉,伸手便要擰她,可巧蕊芬進來,忙拉住她,笑道:“三更半夜的,這是鬧什麼?也不怕吵了人。”使著眼色叫那小丫鬟出去了。
玉秀氣猶未消,道:“一個一個慣會用嘴,有事的時候全使不上力。這會兒吵了人怕什麼?隻怕明兒才有的話說呢。”
蕊芬噗哧一笑,小聲道:“這話叫你說著了——明兒有的話說!”
玉秀向來處事穩妥,隻因心中著急,方有些沉不住氣起來,這時見蕊芬神色,已猜出幾分,嗔道:“有話還不痛快說了!我這裏急個半死,你還要來耍嘴。”
“急?”蕊芬笑道:“你急人不急。”便壓低聲音說:“方才我過來時,正遇上那院裏來人。說了,今兒晚上王爺睡那院,叫咱們別等了。”
玉秀心中雖已明白,卻忍不住又問了句:“哪院?”
蕊芬笑答:“這可不是多問?咱們這府裏除了那一院的,誰有能耐讓大半夜的不見了人?從來還沒有過這樣的事,明兒一早準傳得都知道,還不定生出什麼笑話來呢。”她說得興頭,轉眼卻見玉秀默不作聲,神情若有所思,伸手推她一把:“發哪門子呆呢?”
玉秀回過神來,拿手揉著額角,笑道:“管它什麼笑話,這會兒我隻想睡去了。”
次日醒來,玉秀便覺著腦仁發漲,也隻得強打精神。到了晌午,她往廊下來,卻見蕊芬跟個茶水上的小丫鬟站著說話,那小丫鬟直拿帕子揉眼睛。玉秀看她眼皮腫得核桃似的,上前問起來才知是往園子裏去時,撞見了孫婆子,無緣無故挨了一頓打罵。
蕊芬氣哼哼地說:“沒本事找正主兒,這脾氣越發胡亂撒起來,如今我們這裏倒成出氣筒子了。”
玉秀聽了心中也有氣,又不好多說,安慰那小丫鬟幾句,打發她回屋去了。轉臉跟蕊芬說:“往後隻怕咱們也得多長些眼色,沒事兒少上裏麵招火去。”
蕊芬聽了一怔,道:“照你這話,竟像是往後沒得安寧了。”
玉秀卻不接她的話,岔了開去說:“王爺才剛吩咐下來,讓把上回應天府來的那幾匹緞子整出來,過幾日要去瞧老夫人,可巧把你撞上了,正好來幫個手。”
蕊芬笑了,說:“可乖的你!你撞上了我,我可沒瞧見你。”到底隨她去了。
玉秀因知端王自幼失恃,是這位乳母一手照拂,情分非比尋常,闔府上下都以老夫人相稱,自是不敢大意,打點得十分妥當。倒是端王自己,吩咐過了便似忘了這回事,過完了中秋也未見再提。玉秀有心提醒,又見端王近日眉宇間倦意深鎖,知他忙於朝務,也便暫且擱開,想等他忙過這一陣再說。
然而,轉眼又過了九月,端王卻是沒有一點閑下來的意思,且聲氣也不大好,延德堂中一時人人小心,仔細伺候。惟獨陳明自有一套主張,變著法子地勸端王往如月處去,因此端王宿在攬月閣的時候越來越多。
偏吳昭訓感了時氣,鎮日歪在床裏不得動彈,府中事情都委了郭良娣。闔府都知道郭良娣是個忍不得氣的,誰知因上回徐夫人拿薦醫的事十分勸解了她一番,倒不好發作,心裏但凡有幾分不受用,也隻胡亂找個下人身上打發了,諸人暗暗納罕。閑話傳到攬月閣中,如月隻作不知,每日自往吳昭訓處問安,閑時尋徐夫人等人做一回針線,說一回話。
這日卻待在自己房中未曾出門,隻吩咐:“今兒我小姨要來,還照上回預備那蜜餞果盤。”侍琴心中明白,雙燕來了,便與如月在暖閣裏坐,侍琴尋些事由將旁人都打發開,裏外地看了一遍,方倚暖閣的門站了。
如月朝她望了一望,低聲對雙燕說:“方才你提徐小爺,可是遇見他了?”
雙燕點頭道:“可不,好叫我埋怨了一頓。”
如月忙說:“不敢怪他的,原是我自己拿的主意。”
雙燕兩手合十念聲佛:“話是這麼說,這主意拿得好叫我們擔心,當初徐小爺提了一句我就說使不得,這是姑娘該做的事麼?偏姑娘當起真來。吃了那些苦不說,萬一有個什麼該怎麼處呢?就不為別的,那位算是個什麼,白糟蹋了姑娘的身份。”如月聽她這樣說,隻淺淺笑著不言語。雙燕又說:“那日徐小爺還誇姑娘有決斷,比爺們也不差什麼。我說啐!決斷也叫爺們決斷去,可拉上姑娘做什麼?虧那位小爺好性子,從前跟我們鬧慣了的,也不生氣。後來跟我分解,說他也是沒想到,原說再好好籌劃二三年,京中都安排妥當了才好行事,誰知姑娘跟誰都沒說就進來了。”
如月這才說:“那時偏你們都不在,我也沒個人商量,隻想著天賜的好機會,錯過了可再沒有了,就來了。”頓了頓,又淡淡地說:“我既已做了這事,也已經做到這步田地,是好是歹,也要做出個結果來,想法子出去的話,誰也不必提了。”
雙燕正欲說這事,沒想到她先把話堵上了,一時語塞,忍不住朝侍琴看了一眼,卻見她冷清清的麵孔側向門外,仿佛什麼也沒有聽見。雙燕一怔,便想不起底下的話來。忽聽如月問:“徐小爺還說什麼沒有?”方想起一件要緊事,脫口說道:“啊,有句話——”覺察聲音提得高了,忙壓得極低:“徐小爺說了,姑娘既然進來了,還是想法子查實了那件事才好。”
“那事……”如月低頭想了一會兒,方說:“如今不得法兒。倒是這幾日那位的脾性不大好,我聽他的話風,是朝裏有人惹著他了,你知道是哪一個?”
“哪一個?”雙燕臉上的刀疤冷冷地一扯,“徐小爺說了,如今恨他的人遍地都是,拆了他的骨頭有人搶著啃!”
“為什麼?”
“還不是那些田啊地啊的事兒,我聽了也不大明白。徐小爺說了,當初我們老相爺就說過他那麼弄早晚弄壞了事,有他報應的一日。”
如月聽著她說,忽然問:“那……皇上呢?”
雙燕愣了片刻,道:“我的姑娘,虧你問的,我那點眼皮子能看進皇城裏?”如月便也一笑。雙燕又說:“朝裏惹著他的人,我倒也聽著一點兒,不是別個,就是那位的嶽丈老大人。”
“咦?”如月揚起雙眉,“吳相爺?”
雙燕點點頭。
如月出了會兒神,忽然笑了,“怪不得,我說有人怎麼‘病’了這些日子也不肯好了呢。”便把近日府裏的情形略說了幾句,又將話轉了回來,道:“回去你遇上徐小爺告訴他,那事我一直擱在心裏,隻是他口風緊得很,還得容我一步一步地來。”
“原是!”雙燕接口,“這又不是空口白牙一句話的事,那位就算有那個心,也不能輕易落了把柄在旁人手裏。叫我說,姑娘原犯不上走這個險,那位是鐵石的心肝毒蛇的牙,什麼親的近的,翻過臉來他眼裏誰也沒有!”
如月默默聽著,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聽至最後一句,方微微一緊,抬起頭說:“你放心……”
才說了三個字,侍琴忽然轉身來問:“夫人可是要換茶了?”
如月會意,抬高了聲音道:“待會兒吧。”又對雙燕說:“小保兒如今字寫得有長進了?”
雙燕答道:“我也不會看,隻瞧見上頭先生畫的圈兒,總是好的。原說拿來給你看看,偏今兒忘記了,明天我讓杏兒送來。”
正說到這裏,進來一個丫鬟,如月認得是郭良娣跟前的,忙問什麼事。丫鬟說:“王爺昨兒告訴良娣,初八要瞧老夫人去,夫人也去。良娣讓我來問問,誰跟夫人去,良娣好安排。”
如月答了,又順手將桌上一盤沒動的蜜餞給了那丫鬟。待那丫鬟走了,方對雙燕笑道:“那位也不知怎麼,這話提了兩個月,還以為忘了,這會兒又想起來。”
雙燕還未答話,侍琴又叫了聲:“夫人。”如月隻當又有人來,忙招呼雙燕吃茶。卻見侍琴往外看了看,轉身到她跟前,低聲說:“當初我們姑娘在府裏的時候,這個老夫人來過,和我們姑娘說過一回話,倒是個叫人瞧不透的。”
如月想了一想,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雙燕倒不十分在意,隻順著自己的話說:“憑他怎樣,姑娘自己凡事小心。”忽又想起一事來,低聲問:“方才那便是郭良娣身邊的人?”
如月看她神情,知她要說什麼,便若無其事地笑道:“如今她不能拿我怎樣,況且她怕我記仇,在那位跟前說她的不是,更不敢犯我。頂多嘴上的便宜占一二,那也由她,我隻不跟她動氣。”
雙燕見她這樣說,也無別的話,隻說:“姑娘真忍得。”
“不是忍得,是我進來為的什麼我記得清楚。”如月順手將案頭的一盆菊花理了理,掐下兩片黃葉來,“實在那是個直來直去的心腸,倒好應付的。我這裏有個丫鬟不規矩,前兒我在她麵前略露了露,她立馬就把人打發了。”
雙燕詫異道:“她肯這樣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