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怎麼會!”如月拍淨手上的灰塵,抿嘴一笑,“她是做給病了的那位看呢,那丫鬟原是那邊安排來的,倒省了我的心。就隻怕她這麼多鬧騰幾日,那病了的該給氣得好了。”說得雙燕也笑了。

如月自進王府,再沒有出過門,既定下日子,心裏也不由惦記。偏端王連著幾日都忙於公事,宿在延德堂。直等到初七晚晌仍不見人來,如月隻當他又忘了,怏怏地命掩了燈睡下。方脫了罩襖,忽然外頭有人笑道:“今兒怎麼歇得這樣早?”

如月一聽,披了件夾衣便迎出來,才掀簾子,端王已經進來了。見她這般模樣,便又低低地笑了幾聲,開玩笑地說:“你料定了我不來,倒是我不該來了?”

如月脫口答道:“還要這樣說,這些日子不來,我隻當王爺忘了呢。”

她這樣說著,到底難掩幾分真心的歡喜,映得她的臉也嬌媚起來,恍若一朵春花綻放開來。她向來總有幾分拘謹,端王從未見過她這樣,隻覺得那朵花開在自己的心頭,絲絲縷縷的甜意從心底裏透出來,溢滿了胸口。他既覺得歡喜,又覺得心驚,原來她這一笑便能叫他如此。忍不住握住她的肩,在她耳邊低聲道:“你放心,我怎會忘了你?”

如月知他誤會了她的話,卻不好辯解,兩旁丫鬟早退了個幹淨,她也隻得順勢往他懷裏靠去。端王攬著她,將下頜抵著她的發端,久久地並不說話。

如月瞧不見他的神色,隻聽見頭頂上他極勻稱的呼吸,等了許久,到底忍不住問了句:“那明日……去看老夫人吧?”

端王驀地裏聽見她的話,就像從夢境裏驚醒過來,前後想了幾遍,終於明白過來。一時間不免覺得啼笑皆非,然後才是失望一點點地漫開來,仿佛霧氣一般,糾纏繚繞,揮散不開。他慢慢地鬆開手,卻見她怔怔地望著他,眼裏有些期待,終於還是笑了一笑,說:“我今兒忙了一整天,就為了把明天的事騰開。放心,明兒天塌下來我也隻當不知道,咱們去咱們的。”

次日午後,陳明來回說轎馬都已經安排妥當。端王攜如月同坐一乘八抬大轎,幾個丫鬟坐車隨後,一行出了府門。如月進京時行色匆匆,隻從車簾縫裏略望過幾眼,這一趟端王知她的心意,特命從繁華熱鬧處繞了一圈。因此走了一個多時辰,方到席兒胡同。

頂馬剛進胡同口,忽見一個影子斜刺裏撲了過來,滾落在馬蹄前,唬得那親兵險些從馬上栽下去。定睛看時,卻是隻十一二歲的小乞兒,衣衫襤褸,趴在地上嚇得渾身亂戰。親兵氣不打一處來,揮手就是一鞭子,罵道:“不長眼的混帳羔子,往哪兒撞呢!”

小乞兒捂著痛處“哇”一聲就哭開了,親兵還欲再打,有個婦人急急忙忙地跑來,跪了地上攔著討饒,卻又滿口土話,說得那親兵混不著頭腦,越發焦惱起來,照婦人兜頭也是一鞭子。

端王在轎中聽見動靜,命陳明去問了原委,聽說乞兒擋路,便皺起眉頭。他掀起轎窗簾子,往巷中望了望,見沿街刷得雪白的高牆根兒裏,竟搭起一溜草棚子,足足住了幾十號人,破爛物什散得四處皆是,果然成了個乞丐窩。

“這算怎麼回事?”端王吩咐:“去,找個人來問話。”

那些乞丐早聽見動靜,都站到巷子中來,手足無措地望著。陳明過去問了好一陣,才找出一個老者會說半白的京話,好歹聽得明白。

老者來至轎前,隔著轎簾他也不知裏麵坐的什麼人,隻管跪了喊“大老爺”,緊著又說:“小人們可不敢衝撞大老爺的……”

端王打斷他:“你們從哪裏來?”

老者卻沒聽清楚,愣在那裏。陳明一旁喝道:“問你話呢,哪兒來的?”老者嚇了一嚇,越發說不上話來。卻聽轎中有女子開口說話,倒是極和緩的:“豐州來的吧?”老者這才回過神,忙答:“是是,小人們都是豐州逃難來的。”

端王聽得詫異,轉臉問如月:“你怎麼知道?”

如月微微側開臉,低聲道:“那年水災,人都亂逃,遇到過豐州那邊的人,口音我記得一點兒。”

端王望了望她,伸手覆了她的手背輕輕一握,才又衝轎外問:“今年豐州並沒有報災,你們為什麼要逃難?”

“今年是好年景……”老者聲音有點啞,“可小人們沒有了地,沒有飯吃,隻好逃難。”

“怎麼會沒有了地?叫人占了?”

“那不是年頭上京裏來人說要清田麼?就清到我們沈大老爺家了,小人們原本都是給沈大老爺家種寄田的……”

老者說到“清田”兩字,端王臉色便微微一變,又聽到“種寄田”的話,終於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老者聽見,惶惶地住了口。端王也不叫他再說完,隻問:“清出的寄田不是有旨分發?你們既然沒有了地,自可以分領再種,為什麼寧可逃出來?多交一點兒賦稅就難為成這樣?”

他的語氣雖極淡,老者也聽出其中譏誚之意,拍了下膝蓋道:“罷喲!但凡有口飯吃,誰願意出來受這個罪呢?大老爺是貴人,哪裏知道這裏頭的事情,那田清出來還能落到我們手上?又說我們是刁民,又說要補什麼稅,那哪裏是‘多交一點兒賦稅’?拆了我們的骨頭賣也是十輩子還不上。說來說去,要清田的,來清田的都是大老爺們,大老爺們還能讓大老爺們吃了虧,讓小人們得便宜?那田出了這個大老爺手又進那個大老爺手,隻小人們原本還有個幾畝寄田種,如今什麼也沒了。大老爺喲……”

那老者竟是越說越沒顧忌,左一個“大老爺”右一個“大老爺”地絮絮叨叨。端王一麵聽著,一麵握了如月的手在掌心中撫弄。如月見他臉上殊無表情,仿佛罩了一層罩子,隱隱地覺著不安。她心裏有些可憐那老者,想著要不要說幾句話來開解,哪知端王聽得老者那聲“大老爺喲”,忽然“噗哧”笑了出來。那老者一下驚醒過來,又不敢作聲了。

如月也是不解,隻聽端王笑了幾聲,又問道:“城東有順天府開的粥場,你們怎麼不去那裏?”

老者這回倒十分規矩,答說:“這裏的老夫人是個善心人,舍的粥比城東厚多了。”

端王“嗯”了聲,再無話問。陳明便叫老者退下,又命起轎。端王仰在靠墊上若有所思,眉宇間有些叫人摸不透的神氣。如月猶豫了這半晌,到底試探著說:“我瞧這些人也是可憐見兒的……”

“唔?”端王猛然驚醒,想了一想她的話,淡淡地笑了:“嬤嬤要做善事,我去難為他們做什麼?”

如月見他臉上雖含笑,眼中卻流露出幾分疲倦,知他心中並不暢快。她雖聰明,對方才老者的話猜出幾分緣由,卻也不完全明白,便找著話頭問:“王爺才剛笑什麼呢?”

端王默然片刻,忽然嘴角往上一勾,露出幾分譏誚的笑來。“我笑我自己竟是個傻子。”語氣倒更像自言自語。

如月心裏琢磨著他的話,口中笑道:“這是從何說起……”忽覺轎子落定,便打住了。

裏麵已有人迎出來,在轎旁問安。陳明打起轎簾,兩人下了轎,後麵丫鬟長隨們早上來擁著往裏走。如月見這宅門倒還普通,越往裏走,越是寬敞精致,院落重重,花木扶疏。來至一扇垂花門,立著兩個頭臉齊整的丫鬟,皆穿著綾襖羅裙,上前見了便笑道:“老夫人剛叫我們出來候著,可可兒的就來了。”說話的神情語氣,竟比延德堂的人更隨意幾分。如月將這情形看在眼裏,更加在意起來。

進門過了穿堂,隻聽裏麵有人回話:“王爺夫人來了!”便見三四個丫鬟簇擁著一位五十上下的婦人迎了出來。到了端王麵前方要行禮,端王伸手攙住,一麵笑道:“說了不要多禮,嬤嬤偏要多禮。”

如月知她便是端王的乳母殷娘,忙過來見,她揣度禮數,欲行晚輩之禮,慌得殷娘一把拉住,說:“小爺念著從前吃過我幾口奶的情分,給我些臉麵,我可不能不知上下,連自己是什麼身份都不知道了,夫人可不要折殺我。”如月方罷了。

三人進屋坐了。因如月是第一次見,殷娘緊著招呼她,說:“夫人真是神仙樣的人,我見了夫人就歡喜得什麼都忘了,夫人可不要怪我失禮。”又問:“聽夫人的口音,像是萊州那邊的人?”

如月點點頭道:“嬤嬤好耳力,我是萊州保平人。”

殷娘笑了,“我是順安人,跟夫人能攀上半個老鄉呢。”

如月訝異道:“嬤嬤的京話這樣好。”

“來京中四十年了……”殷娘神情微微黯淡,眼裏仿佛藏著無限往事,卻隻一瞬,便又笑得明朗起來,“倒是老話不會說了,前幾日老家來人,我那舌頭跟打了結似的,竟是老鴰兒學鸚哥叫。”說得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如月見她這樣親切,也把心中的戒備放開了幾分。殷娘絮絮地與她說起鄉間的事情,倒把端王有些冷落,端王也不在意,隻微笑著聽她們話家常。兩人都十分善談,說了好一陣,才有個話縫,端王便插進了問:“嬤嬤,上回央你做的鞋可得了?”

殷娘瞧了他一眼,拍手笑道:“我說小爺怎麼又想起我這老婆子來了,竟是惦記這個呢。也奇了,你那針線上有的是巧手,偏認著我的粗活兒。”

端王微笑道:“這可沒法子,我從小穿慣了的,那些針線上的總弄不合意,我雖不想嬤嬤受累,省來省去地穿那幾雙,到底還是要穿壞,隻好又來擾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