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娘越發笑眯了眼:“說得這樣可憐,倒像要光腳了一樣。都做好了,一雙玉棠富貴的,一雙吉祥如意的,待會兒你試一試,不好再替你改。”
端王道:“不用試,必是好的。”一頓,卻又說:“回回都要嬤嬤受累,不如嬤嬤傳個徒弟吧。”便側過臉來看了一看如月。
他一向是個極深沉的人,這時與乳母說笑竟露出些許孩子氣的神情,與平時全不相同。如月隻覺滿屋子笑語融融,那裏麵別有一種親切,是她從來不曾體驗過的,心頭不由地浮起一縷溫暖之意,就像灑落窗邊的陽光一樣,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沉浸,而又有種模糊的失落,仿佛明知是隻有這麼一忽而的。她怔怔地陷在自己的思緒裏,忽然看見端王朝自己望了一眼,這一眼便似一道幕障,將她和那溫暖生生地分隔開。
“正是呢,”她極快地見機,“嬤嬤不嫌我笨,倒不如收了我這徒弟吧。”
殷娘搖著手說:“夫人快別信小爺的玄虛,不過幾個鞋樣子,描了去便是。夫人也不必急,回頭我讓喜兒描了,送府裏去。”
如月原還有幾分迷糊,聽了這句話方才全明白過來,便說:“什麼鞋樣子?叫王爺這樣惦記,好嬤嬤,你越說我越急,何必多費事?這會兒我就描了去吧。”
殷娘看著端王笑:“都是小爺招惹的。”便叫過丫鬟喜兒,“領夫人去北房裏,拿那幾個鞋樣子給夫人描。”
如月隨喜兒出了正廳。雖已近冬,外麵依舊金燦燦鋪了滿地的陽光,她卻隻覺得那陽光仿佛細針,刺得她背心裏有些發麻。她邊走邊想著方才的言談,隻怕有什麼疏漏,冷不防一隻雀兒從花木間飛起來,驚得她一跳。站著定了定神,順勢回頭望了一望,果然望見幾個丫鬟自正廳裏退出來,她的一隻手便不由自主地將衣角捏緊了。
“真是一個伶俐人兒。”遣退了丫鬟,殷娘走到窗前,望著那個嫋嫋娜娜的身影漸漸走遠,忍不住輕聲歎道。
端王恍若未聞,人仰靠在椅背上,臉上的笑容早已隱去,換成了一種隻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落寞神情。過了片刻,他輕輕地“嗯”了一聲,倒似歎了口氣。
殷娘回身坐了,似想起一事,說:“這麼些年我從來也沒跟小爺要過什麼,如今有個事情想求小爺,隻不知小爺肯不肯應?”
端王有些心不在焉,隻說:“嬤嬤的事,我怎會不應?”
“小爺別應得太快。”殷娘正了顏色,慢悠悠地說:“隻因我如今上了年紀,身邊也沒個貼心的人,這容姐兒倒是跟我投緣得很,讓她陪我住一陣子如何?”
端王再想不到她這樣說,一時愕然,卻見殷娘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嘴角漸漸地浮起笑意。他忽然明白過來,欲待說句玩笑話把這事揭過去,心裏卻似被風攪亂的池水,泛起層層瀾瀾的感慨,默然良久,隻是歎了口氣。屋裏一時寂靜,隻微微可聞窗外風打著樹葉沙沙的輕響。
“小爺,”殷娘開了口,“我原還在迷惑,小爺從來沒領房裏人到我這裏來過,可一見了她的模樣,她又是這樣的心性,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小爺是我一手帶大的,小爺的心思我總猜得到幾分,怕是心裏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帶了她來,叫我看看,聽我怎麼說。我看了,也明白了,可小爺指望我說什麼呢?”
端王苦笑了笑,“不錯……嬤嬤要說的方才已說了。”
“小爺還記不記得……”殷娘欲言又止,猶豫了會兒,終於還是說下去,悠悠的聲音似從極遠的地方飄來:“那還是小爺六歲的時候,前頭萬歲爺還是嘉王,送了小爺一隻小鷹,小爺愛得什麼似的,恨不得吃飯睡覺都帶在身邊。誰知那小鷹野性還在,竟啄了小爺一口,眉角啄開那樣深的一個口子,差點把眼睛也傷了。娘娘知道了,又心疼又生氣,叫人將那小鷹殺了,小爺卻死活不肯,哭著鬧著連飯也不肯吃,娘娘也是沒法子……”
端王默默地聽著,低垂的眼皮擋住了他雙眸中的神情。窗紗透著陽光,映出微微搖曳的樹影,仿佛那些遙迢而來的記憶。
“你那裏算計的什麼,當我不知道?”母親站在坤寧宮的石階上,聲色俱厲,一隻淡翠琉璃盞在青磚地上摔得粉碎,陽光下一點點亮得刺目,便似母親那雙燃著怒火的眼睛。她一向雍容,平日裏雖少笑顏,卻也極少發怒,他見了母親這副樣子,也不由微微害怕,躲在殷娘的身後,卻又忍不住探出身來,偷偷地看跪在院中的長兄。
嘉王恭順地垂首,正午的大太陽底下,汗水浸濕了他的發冠和衣裳,順著他的腿在青磚上沁開了,像一片小小的暗影,他的手按在那片暗影裏,卻是不易察覺地顫抖著。他一直盯著長兄的那雙手,那一串發白的指節仿佛刻進他眼裏……端王微微晃了下頭,將那顫抖的影子甩開。
“……後來娘娘摟著小爺說了一句話,小爺還記得麼?”
端王點了點頭。
母親說:“別叫人算計了你去。”盛夏天裏,她的手冰涼。母親極少露出親切的模樣,在她懷裏,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感覺一滴水珠順著他的額頭滑落下來,他抬頭,才發覺母親竟淚流滿麵。她說:“你還小,不知這些人都是什麼樣的心機。如今有我在,斷不叫人算計了你,終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記著也別叫人算計了你去。”他見母親哭了,早慌了神,忙說:“我記得了。”
算計。
算計……算計……仿佛有隻手將他的心也握緊了,從小他看了那樣多,什麼都看過了,還有什麼樣的算計能瞞過他的眼睛?那些心機,就在他眼皮底下細意地用著,行一步路,說一句話,就連一顰一笑,都算得那樣好……他寧可不知道,卻看得清清楚楚。
殷娘道:“按說這些話不該我多嘴,可小爺也知道,隻為娘娘當年對我恩重,她去時隻托付一件事,讓我照料小爺,這些年我也算盡心盡力,隻求日後到了地下能見娘娘。當初那小鷹死了,小爺也跟著大病了一場,唉,小爺的性子就是這樣。如今這事……小爺心裏其實跟明鏡兒似的,我說什麼也是白說,譬如方才那句話,我說了也知道小爺再答應不出那句話。”
端王聽了這句,方抬起眼,神情卻是十分平靜。“我是答應不下。但,”他瞳仁中幽深的光倏忽一閃,“現如今任憑什麼樣的鷹都不能夠再啄我一口。”
殷娘目不轉睛地望了他移時,微笑道:“小爺既這麼說,必是有分寸的了。”
待如月描了鞋樣子回來,又坐一時,殷娘因知端王公事繁忙,反倒催著他回去。端王也不十分堅持,隻又問了幾句起居,便起身出來。陳明正與殷娘府上的管家一處說話,忙忙地跑來伺候。
兩人坐定,隻聽“咿呀”一聲輕響便起了轎。端王側過臉看著如月,恰如月也轉過頭來,目光相接,她嫣然地一笑。
端王說:“方才你走開了,我和嬤嬤說你呢。”
如月眸光流轉,笑道:“我這樣笨,嬤嬤必定說我呢。”
端王也笑了笑,卻不說什麼,轉身將轎窗簾子掀起一角,叫過陳明來問:“嬤嬤那裏有事?”
陳明答說:“老夫人那裏管采買的林祥得了癆病,如今要換個人來。”
端王聽是這樣的事,便不言語了。如月卻知道這差使極好,心中一動,對端王說:“我心裏倒有個合適的人,想跟王爺討個情兒。”
“誰啊?”
“杏兒的哥哥,是個妥當人,如今卻閑在家裏。”
端王想了想,自然記不起杏兒是誰,如月告訴了他,又說:“我這也是想還個私情,當初我剛進府的時候,多虧杏兒照料我。再者她娘又是那樣一番情形,也算是做件善事吧。”
端王聽得笑了起來,道:“你說出這麼多道理,我也隻好應了。”又說:“不是什麼大事,你自己交待趙如意一句就……”
話未說完,忽聽頂馬“唏嚦嚦”一聲驚嘶,緊接著有人大聲呼喝,如月嚇了一大跳,急切間沒分辨出喊的什麼,卻見端王臉色陡變,突然橫過胳膊將她往身後一推,低聲道:“別動!”他用力很猛,如月一下仰跌在座墊上,眼角的餘光裏,隻見一道雪亮的寒光透過轎簾,疾刺而來。“刺客!”她耳畔嗡嗡地響著這兩個字,全身的血仿佛都在瞬間凍凝。
“王爺小心!”
隻聽“嗤嗤”幾聲響,五六柄鋼刀從幾個方向刺入,將那撲入轎中的刺客釘在原地。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的刹那,如月心中一片空白,僵凝的身子依舊倒在座墊上,雙眼隻是呆呆地望著一動不動擋在她身前的那個背影。
陳明早嚇得魂不附體,煞白著一張臉兒上前問:“王爺有沒有傷著哪裏?”
端王卻側了身看如月,“你怎樣?”
如月仿佛還未曾清醒過來,怔怔地搖了搖頭,驚魂不定的目光四下裏漫無目的地遊移,忽然停在某處就不動了。陳明見她臉上的血色倏忽間褪盡,連忙順著她的目光低頭去看,見那刺客的屍體兀自緊緊握著手裏的鋼刀,將凝未凝的血似一朵紅得觸目的花懸在刀尖上。這一嚇非同小可,慌得他立刻回身,正見端王那件深青八吉祥羅袍胸口繡的寶花芯裏,慢慢滲出一片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