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大嫂登車不久,我們也上了火車。
跟中元挨著坐下,他告訴我濱田找到的河穀安子今年八十歲了。他問我對這人還有沒有一點印象。
我說有印象。
半世紀前日本發動的那次侵略戰爭,在中國燒殺搶掠,罪惡滔天;給日本老百姓帶來的也是一場災難。青年男人被趕到前線賣命,老人婦女在後方饑寒交迫缺衣少食。街頭標語寫著:“一顆糧食等於一粒子彈!節省口糧,支援聖戰!”料理糧食的夥房跟料理金錢的銀行取得同等重要地位,華工什麼髒活累活都要幹,惟獨做飯做菜插不上手。山崎他們單招兩個女工做炊事,一個就是河穀安子。
她是那種文化不高但很能幹活的鄉村女人,對中國人不那麼歧視,有時還透露一絲憐恤和同情。
我們勞動時間平時是十二小時工作製(加班就要連續幹二十四小時),日夜兩班倒。打夜班的人白天睡覺,山崎就越看越不自在。就把打掃衛生,收拾廁所,運糧運菜的活全交給打夜班的人幹。包括中午給住醫院的日本人送飯。
送飯這事不累,但很麻煩。警察局規定華工隻準上下班時間在居留營地到工廠這條路上通過,這時間以外任何道路都禁止通行。奉命而行也要持有管理部門發的通行證,證上寫明持證人姓名,走的路線和通過時間。發現有與證明不符處,格殺勿論!曾有位華工送飯路上到菜田裏小解,被警察抓住以逃跑論處打得死去活來。廠方並不心疼中國人挨打,但打得不能幹活就對廠方是損失。為此就要派老實點的人幹送飯這件事。勞動部是軍方專管華工的部門,老實不老實他們有記錄。
我剛十三歲,挨了日本工頭打,痛苦難忍又無人可說,便不經心地在一張破水泥袋上寫了“忍耐”兩字。不料叫勞動部的人發現了,來了一高一矮兩個人,把我招到車間門外樹底下進行審訊。高個兒板著臉問道:“你寫忍耐兩字是什麼意思?對內地的生活不滿意嗎?”
我搖搖頭說:“我寫著玩的,沒想過這兩字意思。”
“你最不能忍耐的是什麼事?”
“餓。餓了渾身哆嗦。”
高個靠樹抽起煙來,換了矮個兒笑眯眯地問道:“你說蔣介石跟汪精衛兩個人誰好?”
要是現在我會說誰都不好,但那時不行,國共合作並肩抗戰,蔣委員長還是中國政府的代表,而汪精衛已經在南京掛牌當漢奸了。可我知道要一說蔣介石好汪精衛不好我就別想活了。要說汪精衛好又對不起良心。想了半天,就做出苦相說:“我的日語沒學好,你的話我聽不懂。”
矮個說:“聽不懂?沒關係!”撿起一根樹枝來,在地上寫了蔣介石、汪精衛兩個名字。又笑眯眯地問道:“哪一個好?隨便說,沒關係。”
我衝著這兩名字想了半天,抬頭問道:“他倆是電影明星嗎?演什麼的?”
矮個兒站起身結結實實打了我個大嘴巴,罵道:“你跟我裝傻?混蛋!”
我說:“我不是裝傻,知道他們都是明星,可就想不起他們演過什麼來了。”
“放屁!”
矮個兒火了,左右開弓打我的嘴巴,高個兒歪在樹根上笑。他們知道我在裝糊塗,我也知道他們不信我的話,反正我下定決心不再說多一個字了。結果就不了了之。他倆回去要向勞動部交代,有問題沒查清得算失職。他們隻好說我是個沒知識的小孩子,隨手練習寫字,並沒複雜的意思。
這樣的小孩倒是適合給病號送飯。便把這件事交給了我。我就跟河穀有了接觸。我到食堂領便當時,她總是笑臉相迎,當麵點數。她不像教官教我們的那樣數:“一奇,尼,桑,西……”也不是數:“喜豆子,複達子,米子,油子……”而是用農民的數法:“西,福,米,油……”我聽著新鮮,就學著念,她見我在學,就叫我念給她聽。念錯了她為我糾正。等我念會,她看看窗外沒有人,急忙撿起個飯團塞進我衣兜裏,小聲說:“快走,到路上沒人處再拿出來吃!快走!”
新幹線速度不低於飛機,山川城鎮草木屋宇男人女人老者頑童傾斜著追逐著飛速從窗外滑過,很像是人生縮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從福岡到德山要直往東北跑。穿過關門海峽,由海底進入中國地區(日本地區名稱,與我們這個中國無關)。關門海峽,我第一次到日本就是在這地方登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