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太太坐六個小時火車趕到福岡,就為見我一麵,把她給我家人織的毛線圍脖交給我,打聽一下我太太和小外孫女的近況。飯後一起到火車站,她就揮手告別,走向去長崎的站台了。我看她背著包孤零零地走去過意不去,追上去問她:“要不你跟我們一塊到德山走走?”她搖頭說:“我沒有參與過你們當年的事情,不必去了。那些事聽起來叫人很傷心的。”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看她走遠。中元為扭轉氣氛轉移我的注意力,開玩笑說:“你還是跟我太太去長崎吧,不要去德山了。山崎在德山等著你呢!”

他沒想到這句話我聽著如同炸雷。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頓時從我眼前耳邊消失,回到五十年前的一場噩夢中。

五十三年前在下關、門司之間一個孤立的小島上,一群剛從裝礦石的貨船上趕出來的中國人,赤身裸體蹲在太陽地裏,像牲口市上的牛馬,無奈地聽憑命運擺布。來自軍用廠礦的日本人,兩人一組,一個手持木棍,一個拿紙執筆,在人堆中走來跳去。前邊人把木棍捅到哪個華人的頭上,後邊的就把那人拉出來,問了名字編上號,趕到一邊排隊。最後所有的華人被分作幾隊,押上不同的小木船,分頭飄往了不同去處。

我乘的船深夜來到一個工廠的小碼頭,上岸後被帶隊人領著離開海邊穿過一個城鎮,來到圍著鐵絲網、開著探照燈的華工營地前,帶隊人下令“原地停步!”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沒喝,饑餓勞累得快要暈倒,已到目的地,以為會有頓飯吃的人長籲了口氣,振作了一下精神。隻見從樓裏走出個上身赤膊,下身穿著馬褲馬靴的日本人,站住腳看了看我們這隊人,話也沒說,走到隊前掄起拳頭就打。從排頭第一名打起,一連打了五六個人,才停下手退後一步,叫喊起來。他叫喊完,帶隊人翻譯道:“這位是山崎教官,他說這是皇土奈雞,不是**,站要有站的樣子,坐要有坐的規矩!像你們這樣歪歪斜斜地站著是不允許的……”

山崎發聲口令,扭頭先走進去。帶隊人喊口令整頓隊形,帶我們走進樓門。從樓門防空用的水缸上,看到“鬆竹映畫”幾個字,才知道這是座廢棄了的電影院,走進拆掉座椅空蕩蕩的觀眾大廳,隻見沿牆跪著四五名衣衫襤褸、瘦骨伶仃的中國同胞,每人手中舉著一個板凳。正當我們進門時有個人胳膊一軟,舉著的凳子掉到了地上。山崎先發個命令叫我們原地立正,然後跑過去拉住那人的胳膊,大吼一聲反身一背,把那中國人背起來又用力朝前一甩,那人哼了聲,憑空扔出去幾尺遠,摔到水泥地上……

山崎轉過臉,欠著腰來衝著我們說:“看見了嗎?在奈雞不守紀律就要受懲罰,你們進去先別睡覺,先想想以後要怎麼幹活!”

這一切使我觸目驚心,但沒明白他說的奈雞是個什麼東西。直到過了數月,學會了些日語,才明白這是“內地”兩字的日語發音。山崎認定中國是他們的殖民地,將扶桑三島自稱為內地。

中元拿山崎跟我開玩笑,無意中觸到我的心病:不久前我才在日本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當年日本是為東亞人的“解放”而戰。日本沒有把中國、朝鮮當作殖民地打算。這說明山崎並沒絕種!

中元看我發呆,拉著我手問:“老弟,老弟,你怎麼了?我提起山崎叫你不高興了?”

我說:“沒有沒有,不是不是,我隻是累了點,不要擔心!”

看看走上天橋的中元大嫂,看看中元和橫川,心中安定了許多。過去五十餘個春夏秋冬,世界在變,日本也在變。究竟中元幸廣、白土吾夫、橫川健這樣的好人是日本人的多數,所以才有中日兩國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呼聲,所以我才會懷著友好心願重新登上扶桑三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