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我把話扯遠一點。我的祖籍是山東。據家譜所載,是燕王掃北時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而來的。有一說是同時遷來弟兄兩人。但弟兄倆在路上幹了一架,從此兄弟分家。到了山東地界後,一個在城東落了戶,一個去城北紮了根。這樣同一縣裏就有了兩個鄧莊。我是城東鄧莊人,我們莊人都是一個祖宗的後代,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和城北鄧莊則素無來往,是否有同族關係,本族人意見都不一致,倒是不認這門親的多。不過近年台灣鄧麗君小姐歌聲傳入大陸後情況有所改變。因為有情報說,鄧小姐也是山東我縣人氏。我們村是肯定沒有這一戶人家的,鄧小姐若真是出身本縣,就定是城北那個鄧莊。有人覺得這光榮不能歸他村獨享,這個同宗還是認了好。

我村風水雖沒造化出歌星,據說卻出了位有錢的美國公民,按輩分我要叫他叔叔。

這位叔叔(我絕不是因為人家成了美國人就冒認洋親,有家譜為證)雖說出了五服,但他家和我家走得較近,小時候和他常在一塊玩。他父母去世得早,由哥哥當家。他哥哥想由他這兒改變一下門風,就竭盡全力供他念書。在一段時期內,他和我稱得上我村僅有的兩大知識分子。我念完了四年初級小學,而他還升了初中。他一升中學,就進城住校,我參加了八路軍,從此就很少見麵了。1943年冬天,我們的隊伍住在我村附近,我乘機回家探親,碰上他放假回來娶媳婦。我去祝賀了一番。那一年他大概是十五六歲。此後部隊南下,我和家人失去聯係,當然也就再也沒見過他。全國解放後我回家探親,見到他的哥哥,問到他的情況,他哥哥歎了口氣,悄悄告訴我說:“日本投降後,縣城為中央軍所占,城鄉交通就全斷了,全國解放前整個中學往南方撤退,他隨著去了台灣。他媳婦就在結婚時和他過了五天日子,從那以後再沒見過他。我女人已去世了,幾個孩子就靠這個小嬸給帶看,她要再走了,這個家可怎麼維持呢?”我認為這問題很可笑,便說:“解放台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這還能等多久嗎?”

從此我再沒回過家鄉,也就再沒打聽過這一家人的事。

“文化大革命”之後,家鄉有人來北京辦事,順便來看我,說起家鄉新聞。他們講跑到台灣去的叔叔來信了,原來他早已離開台灣去美國了。現在很有錢,當了大資本家了。他想回來探親,來信問他家裏還有什麼人,叫他家裏人給他去封信。他侄子問這信咋寫法。公社幹部研究好久,到現在還沒回信呢。我問為什麼沒回信,現在開放改革,歡迎海外僑胞回來觀光探親。他們說不這麼簡單,他問家裏有什麼人,主要是問他女人還在不在。他女人以前倒是在的,二十多年一直沒改嫁也沒離婚,把幾個侄子全拉扯大了。到“文化大革命”時可過不下去了,從城市裏來了一夥串連的紅衛兵,說這村裏隱藏著一個台灣國民黨反革命家屬,走資派一直包庇著她,要再不揪出來鬥倒鬥臭,那就連包庇她的人一塊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本家的人給她送了信,那女人連夜跑了,後來從外地來了封信宣布和鄧家斷絕一切關係。現在這信怎麼寫法呢,照實寫影響不好,對外邊人說這些,搞不好還要犯錯誤;不照直寫,萬一他真回來了,發現說的都不是實話就更不好。所以到現在還拖著。但是總拖著也不行,現在開放搞活,農村發展生產,也想引進外資,聽說他很有錢,把財神爺放跑了也不合政策不是?

閑話說完,他們就走了,過了一年又有人來時,告訴我他侄子回了信,照直把真情告訴了叔叔,從此這人就再也沒回過信。估計他收到信知道女人已離家,便不回來。大家很為放走這麼個財神爺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