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山市是個小地方。瀕臨瀨戶內海,距廣島十八海裏,地方偏僻,二戰中是海軍後勤和化工基地。因化學工業對自然環境嚴重汙染,戰後它成了“水俁病”原發區。這裏的方言與東京話差別挺大。標準語“太陽”叫“歐西沙馬”,它叫“歐福沙馬”。被人笑為土包子。一般人很少到這地方來。橫川健先生就半開玩笑地說:“我要謝謝你。不然哪有機會到德山!”

我要去德山,隱隱有個心願:年近古稀了,再看它一眼,告別少年時代的血痕淚跡。

十多年前來過一次德山,忙於應酬,沒機會按自己的意思走走看看。

1980年我隨巴金、冰心等前輩訪問日本,是我離開三十五年後的第一次重來。“文革”留下的陰影尚未散盡,我謹言慎行,既沒跟任何人談過自己經曆,更沒向東道主提出個人願望。乘車從京都去嵐山的路上,身邊的秋崗家榮先生突然笑問我:“你不想到德山看一看嗎?清水正夫先生說了,如果想去,我們替你安排!”

日本人的信息靈通使我大吃一驚!我立即把這消息報告給副團長林林先生。林林欣然批準我前去。

全團遊覽宮島,秋崗家榮先生陪我去了德山。事先和我勞動過的工廠一聯係,消息就透露到了新聞界,從廣島上火車就有電視台攝製組隨行,到德山下火車又有當地新聞社迎候。廠方隆重熱烈歡迎,禮貌周到接待。領導人既為不幸的過去表示了歉意,又宣布成立鄧友梅研究小組作為友誼象征。陪同參觀,舉行宴會,一片喜悅氣氛。傳媒界很友好,站在反對侵略戰爭的客觀公正立場進行報道,稱得起親切周到。可就是全部時間都用在接受采訪、公開講話、社交禮儀、題字簽名等公眾活動上,沒得到個人自由活動、查訪舊跡吟歎滄桑的機會。

接待的人全是新的一代,對早年的情況並無所知,向我道歉是父債子還的意思。他們也努力找到兩位老人,但我一個也不認識。一位老工人跟我不同車間,因華工不許到處亂走,不同車間的人也不許接觸,就沒找到話說。另一位是女辦事員,本也不認識,但她當年住在集體宿舍“愛國寮”,我給住院工人送飯到那裏取過便當,就找到了相通的話題。我問:“‘愛國寮’房子現在還有嗎?住在那裏的女工後來都怎麼樣?”她一聽嘴唇馬上抖了起來,低聲說道:“怎麼,你不知道嗎?房子叫美國飛機炸平了,好多女工死在裏邊。‘愛國寮’,多少年沒聽到這三個字了,您該跟這裏的年輕人講講這些,他們都不知道什麼叫戰爭……”

這人就是濱田。從這以後她每到過年都給我寄一張賀卡。她到中國旅遊還專門到北京看過我。

這次我想多有點個人自由,不驚動廠方和新聞界。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滿足了我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