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1月,應日中文化交流協會之邀,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日本,我又一次登上扶桑三島。
白土吾夫等老朋友對我很關照,問我對活動內容有何建議,個人有什麼要求。我說希望到少年時勞動之處再看一眼,會兩個老朋友,但隻作私人旅行,不可驚動官方、會社與傳媒。他們接受我的請求,一改請代表團從北京直飛東京的習慣做法,要我從福岡入境,派橫川健先生在福岡迎候,陪同我們先在地方上活動,最後再到東京。
我寄去想要會見的朋友名單,請他們幫助聯絡。
戰爭時期日本的工廠中沒幾個精壯工人,除了中國和朝鮮的“苦力”,多是殘疾人、女工和“勤勞奉仕”的學生。戰敗後我幹活的工廠因戰爭責任受到懲罰,被占領軍封閉,人走鳥散。過了十年,恢複生產,人員和設備全部更新,那廠裏是沒有熟識的人了。幾年打聽、查詢,發現還有三個相識的活在世上。
一位叫中元幸廣。
在華工營地,日本管理人員分教官和舍監兩種。教官權大位高,窮凶極惡;舍監位卑職低,隻管吃喝拉撒睡。中元幸廣是舍監中地位最低,年紀最小的。那年他不過十七八歲,因病逃避了兵役,瘦骨伶仃,毫沒有武士道的彪悍與凶狠。日本人都看不起他。隻因他哥哥是大教官,才給他找了這個吃飯的地方。我們管他哥哥叫大中元,管他叫小中元。兩個中元從裏到外沒一點相像之處。大中元是公開的特務機關派駐人員,陰狠毒辣,喜歡麵帶笑容手執皮鞭把華工打得皮開肉綻;小中元膽小厚道,從不打人,私下裏還跟華工說一兩句玩笑話。多少年過去了,管理人員姓氏大都忘記,惟有兩個打人最狠的和兩個從不打人的姓氏牢記不忘。其中就有這兩個中元。
1984年我到東京參加國際筆會,住在新宿,有天一大早樓下辦公室打電話來說:“有位日本老人要見你,你能見他嗎?”我問:“叫什麼名字?有什麼事嗎?”電話中說:“中元幸廣,他說以前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今天特意前來賠罪……”說著話筒換了人,換成一個發顫的聲音說:“我是小中元,你記得我嗎?你能原諒我嗎?”
我跑下樓,看見在大堂角落裏站著一個又瘦又矮的老人,還保留一點青年中元的影子。我招呼了一聲:“中元君!”他踉蹌跑過來,抱著我肩膀失聲痛哭。他說從報紙上看到我的名字,特意從山口縣趕來,很怕我不肯見他。他說戰後不久他就成了共產主義信仰者,一直為工人運動,為中日友好工作,現在是某市日中友好協會負責人。當年沒有能設法保護我,他感到很自疚,不來當麵認錯,他要受良心折磨……說著拿出他的名片給我看,我才知道他的本業是經營小小的汽車修配站,參加工人運動,為日中友好奔走都是純義務。
知恥近乎勇!這樣的人在日本見得並不多,我當然要拿他當朋友,並為久別重逢而高興。他就在我住的大酒店附近小旅館住下來,陪我在東京閑聊了好幾天。交談中才知道,他從小沒有父母,曾隨人流浪到中國,在中國得了急病,被一位素不相識的中國人救了過來。他問那人姓名,發誓要報恩。那人說:“不必記住我,但要記住中日兩國曆史上是朋友。中國文化滋潤過日本民族,現在日本兵來中國燒殺搶掠,這是恩將仇報,禽獸不如。你要還有人心,就別跟著他們欺負中國人!”
從那以後,他對中國有種特殊的感情。為此卻招來了他哥哥的反感和周圍別的日本人的輕視。
從此我們經常通信。過兩年他退休了,就自費到中國留學,成了北京語言學院短期班年紀最大的留學生。學中文,每期三個月,每年學一期,連續學四五年,竟學會一口流利的北京話。有中國代表團去長崎,他就義務任翻譯,自費當陪同。張海迪去日本訪問,回到北京給我看她的照片,照片上為她推輪椅的正是這位“中元叔叔”;中國兒童藝術團到日本訪問演出,陪孩子旅行的又是這位“中元爺爺”!做這些他都白盡義務,夥食自理。
年逾古稀,他不再來留學了。我把中元幸廣的名字報給了日中文化交流協會。
臨動身前,中元從長崎打來電話,他說橫川先生已經把我去的消息告訴他了,他決定和老伴兩人到福岡會我。還說他把這消息打電話告訴了德山濱田,濱田又找到一個老熟人,就是在食堂做飯的河穀安子……
他在電話中說:“喂,我要陪你去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