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後期日本中小學校全部停課,學生到工廠“勤勞奉仕”,補充勞動力。藥品場分析室(化驗室)有個小姑娘叫山本百合子,每天到現場來取樣供化驗用。我在硝酸鉀車間幹活,產品有腐蝕性,見她沒戴手套,有時幫忙取出樣品放進她的盤裏,她會很誠懇地說一聲“謝謝”。有時也會站在一邊跟我聊兩句:“今天是大晴天,恐怕要有空襲警報,要小心了。”“中國的學生也上音樂課嗎?他們都唱什麼歌?”我如果給她哼兩句“長城外,古道邊”。她會說:“這是中國歌嗎?不對,日本也有這支歌呢。”
她很善良,講禮貌,是廠裏惟一對我稱呼“您”,並且主動問“早安”的日本人。分析室的頭兒丟了根蔥,懷疑是我偷了。把我叫到車間門外先問我,我不承認,又叫我在毒太陽底下罰站。她從這裏路過,看了一眼嚇得馬上把頭低得靠著胸,連脖子都紅了。經過我身邊時,用極低的聲音說:“真對不起……”
1945年春,希特勒完蛋,東條英機下台,美軍頻繁對日本空襲。海軍的油庫炸著了,工廠的機器炸塌了,工人蹲在防空洞的時間比開工幹活的時間長。政府命令市民疏散,不走的強行拆房。日本工人下不得手,華工們就變成專業的拆房隊。大部分民房拆毀了,推平了,華工也沒事可做了,日本人不願再供飯,因禍得福就被送回了中國。從此再沒聽到過百合子的消息。慢慢的連這個人都忘了。
事隔三十五年,鄧小平同誌領導撥亂反正,右派改正,我隨巴金、冰心等前輩作家訪問日本。雖到德山,卻沒見到一個故人,悵然返團。這天來到奈良,夜晚正和朋友們把酒論文,對月談天,忽然電話鈴聲大作。日本朋友佐藤拿起話筒,問答兩句,瞪大了眼睛交給我說:“是你的,沒想到在日本還有人給你打長途電話。”
他把電話交給我,裏邊問:“對不起,請問鄧友梅先生住在這裏嗎?”
我說:“我就是。您是哪一位?”
“我是山本百合子,還記得嗎?”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啊”了一聲。
“您還記得我,是吧!是啊,我們有三十多年不通音信了。前天一個朋友告訴我,說他在電視新聞上看見了你。我不相信。打電話問電視台,電視台說確實播放過中國作家鄧友梅訪問德山的新聞。我問能不能為我再重放一遍。聽說我們是小時候的朋友,他們竟答應了我的要求,重新放了一遍。我一看就認出來了,你還有小時候的模樣。我問電視台你現在在哪裏。他們說隻知你已離開了東京,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我請他們打聽一下你的行蹤。他們為了中日友好也慷慨地答應了。今天來電話告訴我,你已到了奈良,住在這家旅館……”
我問她分別後的情況。她沉默了一會才說:“扔原子彈時,全家都在廣島,隻有我一個在德山……”她還說戰後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現在好了,“主人”是個成功的房產企業家,姓西村,所以她現在的名字叫西村百合子。她家現在住在光市,也屬山口縣管。兒女都已長大,女兒剛剛生孩子,她要照顧,不然她想趕到奈良來看我……
1984年我到東京參加國際筆會,她終於趕到東京和我見了麵。她是和一位福井女士同來看我。福井和她一起在德山曹達“勤勞奉仕”過,現在也是位大企業的老板娘。她倆少年時的友誼保持到今天。從前一起勞動,現在一起旅遊,她們說有次帶著孩子去美國,走過美國二戰中陣亡將士墓地時,她們進去獻了一束花。孩子們不理解:是美軍打敗的日本,為什麼還要向他們獻花?百合子說:“不,結束戰爭是有功於人類的好事。不管誰勝誰負,兩邊的老百姓都是受害者。日本人民跟中國人民,跟美國人民並沒有仇恨。”
一周的會議期間,她一直住在東京,有空就來看我。中間我去京都,她仍在東京等候,直等到我回到東京從那裏回國時,把我送到成田機場才揮手告別。
這次動身之前,我委托朋友從東京打電話通知她我要去日本。她說真不巧,那段時間她正在土耳其,怕是趕不回來。我雖有點遺憾,但一忙很快就不再想它了。沒想到她卻打聽到我來德山的時間,要當地的禮品店準時送來了禮物。
我高興地跑到中元屋中把這事告訴他。他冷靜地說:“是我把你來德山的時間告訴她的。當然是衝著你。”
我對中元說不出的感謝。我知道在他眼裏西村是富裕階級的人,依他的信仰是不跟富人往來的。隻是為了我他打破了他的戒律。
但我很珍重百合子這份友情。那是在不幸的時代、特殊的環境中少年人之間的純真的友誼,純樸善良,天真無邪,不分民族,沒有國界。正如佛家言:“山川雖異,日月同天,凡我佛子,共結善緣!”阿彌陀佛。